被退单的代孕妈妈为客户女儿上户口，“就算判刑我也愿意”

微言网编辑部

摘要：一个债务缠身的离婚女人，决定通过非法代孕谋利翻身，偶然间竟感染了梅毒，客户转身就退单消失了。没弄到钱，她打算生下孩子，在行业里，这也是一种普遍做法，知情人认为代孕和拐卖常常交替出现。以至于缺钱了，她敢于卖掉出生证明，她做过母亲，明白这张证明的重要性，也清楚这是再次违法。

或许对这个跌跌撞撞的中年妇女而言，最大的意外是女婴太可爱了，酒窝里藏着甜美，对她充满了依恋，这激发了她的母性——不计报酬地去关爱，孩子三岁了，也是母女不断确认紧密关系的三年。

她决定当一个好妈妈，她希望这个孩子有一个在阳光下的名字，在她即将上学之前，解决黑户问题。她跑了好多部门，没法做亲子鉴定；又多次冒险，成为出生证的非法买家，没有成功；她远赴内蒙，凭着一个过时的地址，一点点地去寻找那个“生理学父亲”。

和过去的人生一样，总是屡屡失败。末了，这个没什么文化的普通妇女决定把这些事捅出来，自己也做好了被判刑的准备。

如果这是小说，或许应该从第一次胎动讲起，而现实远比小说复杂。

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文|邹帅

视频剪辑|沙子涵

编辑|龚龙飞

成为新闻后，吴敏受到舆论广泛的攻击，和陷入非议的明星不同，她被质疑最多的是动机——都是为了钱，包括此时的发声。正如吴敏所说，犯了一个错，后面只能用更多的错来圆。

始料未及

胎动——吴敏最近和不少人提起过这个词，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答应了客户做引产，又在最后关头变卦。

具体来说，当时孩子快五个月大，她感觉孩子能听懂她说话。婴儿在肚子里伸直了腿，刚好蹬到她心口，她觉得太疼，不住地念叨，然后疼痛感消失了。好久没感觉到胎动，她又担心起来，怕孩子是不是要没了。念叨几句，肚子里又真的闹腾起来了。

她也有过孩子，但感觉不同。孩子在肚子里蹬得痛的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就这样，她说自己想把孩子留下，“也是一条生命啊”。想法总会变的，当时的想法只有吴敏自己才知道，但最终的结果是她钱也没赚到，一个人回到老家生下了孩子。

这是她变成特例的起点。

舆论的风刮起来，吴敏说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烤。很多人骂她，说她就是为了钱，把孩子当生意，给孩子落户可能也是为了钱。更糟糕的是，尽管她在视频里打了马赛克，处理了声音，还是被朋友认出来了。

吴敏对事件的走向失控了，她好像处在矛盾中，一面反复拒绝来访者，一边又寄希望于传播能带来帮助。她重复最多的话——我当初怀孕的时候就可以和中介公司谈钱，我要报警他们难道不害怕？但我没有这样做过啊！

吴敏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语速很快，她会展示小雨满屋子的玩具，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依旧为她买的品质良好的纸尿裤。公公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们知道儿媳妇的这些事情，但是不懂互联网。只是偶尔会附和，“确实只是件小事，不该捅这么大”。

家里散落着小雨的玩具

小雨永远是开心的，她童言无忌，穿着红棉袄跑来跑去，和每个来访者玩起游戏，给他们看粘在脸上的橡皮泥，有一双爱笑的大眼睛。妈妈关了门在谈事情，她时不时来敲门，把红枣送进来。过了一会儿，又缠着她要拥抱。警察已经知会了几次，如果说吴敏面对的是台风，小雨则在那个平静的台风眼里。

一个多月前，在给小雨落户屡屡失败后，吴敏从四川来到内蒙古，想要寻找小雨的“生理学父亲”。去之前，她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找到他，事情就可以解决。

在上海代孕的时候，她记过那对夫妇的地址，但忘了男人的名字。等到了地方才发现，那里早就拆迁了，人也不在了。吴敏走在路上，逢人就打听。第一次来到这么冷的地方，冬衣裹着头，她瑟瑟发抖，走在冰面上重重摔了一跤，半天才起来。

后来换了种问法，条件更具体——她记得男人50岁了，又代孕了一对双胞胎。居然很快找到了。他们约在一家饭店见面，那对夫妇一起来了。男人想看小雨的样子，还想拍下来。

她想请求男人带小雨做亲子鉴定，再签抱养协议，帮她把户口上了。男人同意了，条件是一切不能公开，两人签协议就好，不能走官方的程序，也不能让他的亲友知道。

一段吴敏和那对夫妇商谈的录音显示，男人的代孕是秘密进行的，就连兄弟姐妹都不知道，一定不能影响到家庭，这样对孩子的未来也不好。他让吴敏回去了解上户的流程再联系自己，双方还约定，以后可以像亲戚一样走动。

涉及到户口，就是明确一个人公共的社会关系，不可能不走官方程序。后来，吴敏再联系对方，没有人回复了。她想再找媒体，看能不能有转机。

东山再起

吴敏决定去做代孕，是为了“东山再起”，她甚至会这么对胎儿说。

那会儿，她刚受孕成功，每天都在期待着孩子的降生。不敢有大的动作，就是躺在床上。无聊的时候，她就给孩子背自己学过的课文，背诗歌，并且对着肚子说：我们一起努力，你努力来到这个美丽可爱的世界，我努力东山再起，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吴敏四十多岁，一直生活在四川。她脑子灵光，爱投机，年轻的时候开过餐饮店，卖过鞋，也经营过建材生意。后来离了婚，生意不景气，欠了不少钱，被催得越来越凶。打工还债的时候，人又从高处坠下，摔伤了腰。

她开始借钱，网上不缺贷款的信息，网贷群也不少。吴敏经常看里面的信息，有一天，一个人在贷款群里发消息，“10天挣1-10万，一年挣17-30万”。她加了对方，后来才得知是做代孕的。

2018年5月9日，郑州街头出现捐卵、代孕广告。

一个叫徐凡的中介开始联系吴敏，游说她去上海。对方告诉她，只是生孩子，不会发生性关系。吴敏强调，如果不是这样自己根本不会去。心里还是有不少疑虑，她在网上搜资料来看，发现代孕在中国虽然被禁止，但法律并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

吴敏计划着代孕赚到20万，一半用来还债，另一半可以当本金来做生意。她来到老家的一家医院做了体检，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徐凡很快便给她定了飞上海的机票。

2016年6月，吴敏住进了上海的出租房，三室一厅，每个房间都有两个和她一样来代孕的女人，还有一个保姆在那里照顾她们。

每天的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吃饭打针，其余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各刷各的手机。出门是被禁止的，如果非要出去放风，遇到小区里的人必须说，“是来串门的”。

吴敏当时已经过了40岁，年纪偏大，中介担心她不容易受孕，让她吃一些激素类的药物。过了十来天后，吴敏被带到南京一家地下诊所进行胚胎植入。她的雇主便是那对将近50岁的内蒙夫妇，精子是男人的，卵子是陌生的“卵妹”提供的。他们此前已经尝试过三次代孕，都失败了。

吴敏一次就成功了，在当年7月成功受孕。代孕女性的餐食很好，回上海后，吴敏更是“被当作宝贝一样对待”。中介给了她1万块钱，剩下的钱还要按照不同的月份，分期付款。中介承诺总额一共17万，没有合同。

每天早上，保姆都会给吴敏打针，用黄体酮来进行保胎。她不知道保姆有没有医师资质，只记得每一针都很痛，又不敢不打。她努力地配合，一共打了58针。

怀孕到了三个月，意外发生了，吴敏被检查出感染了梅毒，她吓坏了。她感到很费解，来之前体检过，来上海之后又每个月都会做体检，结果都是正常。这几个月一直闭门不出，怎么会感染了呢？

吴敏用客户信息给自己在医院做的体检单。

她怀疑过是诊所的器械不干净，又怀疑过同屋的年轻女孩。她们的生活用品和衣物时常堆在一起。但这些，都只是吴敏的怀疑，没有证据，事实就是感染了。无论是徐凡，还是同屋的女孩，电话都无法接通了。

靠代孕发财的梦破碎了，客户要求退单，中介也让她把孩子打掉。被查出感染当天就做了阻断治疗，她咨询过医生，对方说阻断后孩子基本不会被感染，但客户还是不想再要这个孩子。

成为妈妈

吴敏跟很多人描述过那个时刻，就像一个重要的仪式，有一天她去看保温箱里的小雨，护士刚刚给她喂完奶，红嘟嘟的小嘴周围是干了的奶粉，白白的圈。

她叫小雨的名字，听到声音后，孩子努力把眼睛睁开，看到吴敏就笑了起来，柔嫩的脸上扯起两个酒窝。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吴敏感叹了三次。她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孩子分开了。

“很多孩子刚生下来都很丑，她就是好看，很多医生都知道”。说这些的时候，吴敏从阴郁的神色中跳脱出来，面露笑容，手也不停地摆动，自己学起婴儿咂巴嘴的动作。

那时吴敏才真正确定自己要做小雨的妈妈。她表示自己此前想法还是找一个好的人家送了，孩子也会很幸福。

吴敏坐在沙发前。

检查出梅毒后，吴敏立刻被请出了宿舍，安排到一间快捷酒店单独居住。失去了中介的看管，也方便了她的出逃。吴敏没有按约定去做引产，在2016年11月下旬，一个人跑回了四川老家，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在上海近半年，她一共只得到了两万块，回到四川时依旧是个负债的穷光蛋。吴敏很要强，不想让老家的人知道自己的囧境。她曾在成都租了个小房间待产，后来房租迟迟交不上，被房东赶出了门。

医院附近的小旅馆成了她的新住处，每晚只要5块钱，和很多护工拼床睡在一起。吴敏跟护工们聊天，她谎称说男人不要家了，大家对她都很同情。

同房的护工给她介绍了一户人家，情况比较特殊。两位老人已经年迈了，家里三个儿子，但老大老二都有疾病，没有结婚。小儿子李进强结过婚，又离了，也没有孩子。

吴敏现在描述说自己当时在和李进强谈恋爱，很快就住进了他家。一家人都希望她和孩子能留下来，不管是男孩女孩。

但吴敏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和这个男人结婚。去医院生产需要一万多块的费用，她不想花他的钱，“感觉这样就非得嫁了一样”。但不跟他的话，这孩子就得送人了。

她意识到还有一个值钱的东西——孩子的出生证明，这有灰色市场。卖掉的过程并不难，吴敏很快找到了一对泸州的买家，最终价格确定为两万五千块。临近分娩，吴敏住进了郫都区第二人民医院，无论是登记还是检查，用的都是那对买家的信息。这样，出生证明上孩子父母的名字就会是她们的。

吴敏用买家信息办理的入出院证。

2017年4月21日，小雨降生了。之后的检查显示，她很健康，没有被感染梅毒。孩子的到来让李进强的家热闹起来。李进强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抱着她，胳膊痛了也不愿意放下。他的大部分工资，也都花在了吴敏和孩子身上。

几个月后，吴敏才终于决定嫁给李进强。她们想得很简单，办完婚姻登记，顺便就可以把孩子的户口也给落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她还说，卖出生证的时候，觉得邻居看到了自己挺着大肚子，都能来作证的。

但后来吴敏去咨询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对方回复得有出生证明才行，没有的话需要去做亲子鉴定。李进强去上访，卫健局给出的也是相似的回答。

到了这步，他们又决定冒险去当个出生证明的买家，这是明确的违法行为。吴敏混迹在买卖群里，有几次她交了定金后，对方又消失了。吴敏还给自称有权力的人送礼，事情没办成，钱也没有退。前前后后，一家人一共被骗了八九万。

有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这些可能是骗局，不过小雨会走路了，接着又会说话了，一天天在长大，她也越来越着急，过去那些做生意的冒险冲动总是会冒出头来。

黑户女孩

小雨快四岁了。从她出生的那天起，世界上就多了两个名字一样的女孩。只是那个女孩在户籍管理的系统里，小雨不在。

小雨不懂烦恼，或许是草原基因的天赋，她特别喜欢跳舞，听到音乐的律动，就会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李进强给她拍了很多小视频，竟然跳得很好，吴敏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她没有上过辅导班，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报名。

有两次，吴敏差点就买证成功了。2019年初，她得知遂宁有家医院可以花钱办出生证明，孩子的名字也可以自己取。她很兴奋，在群里问有没有要一起办。知名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也在群里，他盯上了吴敏，假装自己要同行办理。

吴敏和上官正义包车去往遂宁。地方都还没到，央视《焦点访谈》把遂宁那家医院曝光了，有关人员也被处理了。还有一次，她想做假的亲子鉴定，血样都寄过去了，涉事机构又被上官正义举报了。

吴敏一直猜测上官正义是记者，但双方都没有说破。走投无路时，吴敏又给上官正义发消息寻求帮助，甚至感谢过他“幸好还没来得及做，否则也被抓了”。他们约在成都见过几次面，后来有什么进展，吴敏都会同步给他。

上官正义曾长期关注过代孕相关的组织和产业，他认为这并不是第一个代孕被退单的案例，在拐卖和代孕之间，存在很多联系。不少被客户退单的代孕女性，后来都会选择把孩子卖掉。

至于吴敏，他相信她在某些关键节点的想法是真实存在的，但未必是全貌。或许她真的因为胎动而不忍心将孩子流产，卖掉出生证明时以为之后还可以补办。

但上官正义分析，更合理的情况是，计划把孩子卖掉应该也是她的不去引产的原因之一。他曾得知，在嫁给李进强之前，吴敏也和其他买家接触过，并且她曾经做过母亲，不太可能不知道出生证明的意义。

不过，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和李进强一起把孩子带大。或许是因为李家条件还不错，小雨又聪明可爱，上官正义能真实的感受到她对孩子的纯粹母爱，也同情她命运的曲折，总在劝她走正途。吴敏还是更容易被网络的灰色潜规则吸引，她具有一种普遍的投机心理。

长期关注婚姻、代孕等问题的律师张荆表示，我国现行法律并未规定“生物学母亲”和孕育了孩子的母亲之间的差别，因此吴敏对于小雨有抚养的权利和义务。送归福利院进行领养落户的做法，一般用于没有抚养人的弃婴，这种情况下并不适用。

但出生证明已被售卖，小雨也无法按照一般的流程进行落户。张荆认为，小雨作为中国公民自然应当具有上户口的权利，出生证明等材料只是为了方便有关部门进行行政管理。她建议，在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应采纳其他的一些证据，如医院的医生、护士，同病房的产妇等，只要能证明孩子出生的事实实际发生即可。

买卖出生证明违反了刑法，即买卖国家机关的证件，根据具体情节可处拘役、管制，或者有期徒刑。就吴敏售卖出生证明，且多次购买未遂的情况，张荆认为她已经违法，但具体的法律责任还要司法部门酌情进行处理。

最近几天，郫都区第二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来到家里看望小雨。她此后接种的疫苗本上，终于可以用吴敏的信息了。不止是疫苗本和生产住院的登记，代孕体检时，吴敏用的信息是客户的，回来做产检，她又用过中介当初给的一个年轻女孩的。

成都市郫都区第二人民医院门前。

那些单据上始终没有出现过她的名字。或许有几次，她用过自己的身份证，但那些单据也都遗失了。直到现在，吴敏老家的亲人们都不知道小雨的事情。他们以为，这就是吴敏和李进强的孩子。

“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喜欢妈妈，喜欢爸爸，都喜欢。“

小雨被保护得很好，她对这个世界只有好奇心，还没有任何防备心理。吴敏在计划着搬家，既然有朋友认出自己，那邻居或许也会，她怕小雨被人嘲笑。

吴敏后悔自己错误地走了代孕这条路，又做了无数的错误来弥补，她也想劝那些有代孕想法的人早点断了念头。但面对女儿，她的心情又是复杂的。

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也联系了她，做了详细的笔录。落户手续已经开始办理，她还在等待着结果，包括自己为那些错误将要承担的责任。

（吴敏、小雨、李进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