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一六）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一六）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49  看他喜出望外时（1）

   

    这些天来，最喜出望外的莫过于李方庆了。

    用李方庆自己的话说，他的许多原来发白的头发，只几天工夫又变得青黝黝的。“还是没白读这《三十六计》啊！”每当他又重新向屋外高跨脚步的时候，他都这样沾沾自喜。记得人民解放军刚刚进驻县城的那些日子，他每晚都害怕得做噩梦，因为他知道他的５０多年来除了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坏事外，还可能因为雇过长工，放过高利贷而被人民政府划成地主甚至土豪劣绅。单说县人民政府为响应湖南省政府号召，动员老百姓筹粮筹物支援解放大西南那会儿吧，他不仅自己毫毛不拔，还指使家人到亲戚朋友家里散布谣言，说李、白就要打过来，那是要杀脑壳的。以致谣言传出去，工作组还专门派人调查了好些日子，好在谣言的扩散面不大或者信谣的人少，才没将根子查到他头上来。再说，在人民政府开始动员贫苦农民清算大地主、大官僚的剥削底财时，他还向人宣传过“零陵大火”反动头目张景星散布的吹捧蒋介石的反动传单，说什么在零陵大西门外，有一条鱼突然从河里跳到浮桥上，当人们去抓它时，它就说起人话来，“称不称，重三斤，三十八年兵擦兵，三十九年饿死人，四十年××回北平，天下才太平。”如今张景星已被人民政府枪毙了，要是有人揭发他也曾经积极宣传过这种混账话，那他的脑袋就算是铁铸的，人民政府的枪子也是穿得过的。还有，在那些日子里，每当他看见或听见原是长工、轿夫之类的人被人民政府委以什么职务的时候，他总是十分轻蔑地对人说：“哼，戏台上的官能做几时？看明日里收他尸吧！”总而言之，在他自己家的成分还未确定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对于共产党，对于人民政府，对于将要翻身解放的贫苦农民，他都咬牙切齿地仇视过，更是狠狠地对抗过，谩骂过。俗话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他那些日子之所以每晚都作噩梦，他不是愚人，他是应该知道那都是因为什么。不过，这些天来，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他的原来绷得很紧的神经也逐渐松弛下来了。他的妻子四阿娘听他每晚都能睡得踏实睡得香甜时，也就开心地对他说，“你阿爸，我近日里给你算过八字，先生说你于今‘大限’已过，日后就会平步青云。”他听了重重地吭一声鼻子，然后自鸣得意拖长声音说：“不是么？有人说我三喜临门；我掐了一下指头，说十喜临门也不过分呢！”

是的，就他所能算计的，的的确确有许多大事小事令他高兴，值得他好好地庆贺一番。比如说，从他家里讲，他的开宇、开宙、开洪都添了孩子，这就使他家人均占有田地面积下降了一个等级，别人若要将他家往地主或富农档次上推，他就与他去对政策呀！何况，在土改工作组为各家各户清理田土面积前，他就私下做了手脚，将那民国３５年秋四个儿子的分家合约重造一遍，把自己早就多占的田土分别划到四个儿子的名下，而且已经瞒过了工作组，被初定为中农成份。中农嘛，是人民政府团结的对象，到时候还可以跟在贫雇农的屁股后面去清算他想清算的人家呀！再从家外讲，他的冤家对头“吊打头”已被划为大地主，原先那趾高气扬的派头早就被打下了八九分，要是他仍不死心想把自己当年与胡玉蓉或他女儿的事揭发出来，那工作组人能听信他大地主的胡说八道吗？还有，他妻侄婿何传金的儿子何石松，被李区委书记指名担任乡队长，一上任就将他的老冤家李斗一索子捆到了区公所。他李斗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是共产党的死对头，谁都知道，这一去是八九不离十回来不了。真是天人相助，今后的镰刀湾乃至整个赵井乡的天下，不又是他李方庆可以左右的了么？想到这里，他又捧上他的上等水烟袋，踌躇满志地在他的上屋的天井四周来回度起更大的方步，吟起他能熟背曹操的《短歌行》来——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阿爸！”在他正吟咏得起劲的时候，他的三女李琬英从天井前的屏风外转了进来，看神气，满脸笑容仍然无法充分表达她内心的全部兴奋。

她仍然那么漂亮，上翘的发髻上别着一方闪闪发亮的银发夹，滚着花边的围裙被两只丰满的硕乳恰到好处地隆耸着，他父亲知道，今天是她特意完成了他交给的任务而来报喜的。她双手做了个手势，就将她的刚才还沉浸在曹操当年赋诗的得意境况中的父亲招到了她出嫁前的卧室里，然后，把她完成这项任务的详细经过和自己完成了这项任务后的兴奋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她的父亲。

这是一项怎样的任务呢？他们父女为什么因为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又如此兴奋不已？这还得从这件事的原委说起——

李斗夫妇是１９５１年３月从湖南革命大学返家的，这时全省还未进行土改，乡下的普通百姓由于消息闭塞，也不曾听说共产党今后要在广大农村实行土地改革，而作为龙驰湘的祖父龙才旺，此时已经年逾古稀，更兼几十年来一直担任族长，说他是“桃花源”中人已经毫不为过。他见自己的嫡孙女，当年曾投笔从戎，其后又英勇抗战，而今又找上了一位当年曾经叫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后又为湖南和平解放做出贡献的英武军人做他的孙女婿，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他在他的孙女婿、孙女连同他们的孩子前去拜见他的时候，立即将龙驰湘的父亲叫到堂前，捋着那雪白的胡须说：“我家孙婿多年在前线抗战杀敌，七处光荣挂彩，家中没多置田土，为奖掖他多年报效民族，效忠国家的功绩，今日特将我早年在荞麦弄购置的１５亩水田全部无偿赠予，以表我龙氏列祖列宗的仁爱之心。”

李斗听后，立即婉言谢绝。他说：“祖父如此关爱孙婿与孙女之心，真令我们刻骨铭心，日后若能有缘，一定不负厚望。至于赠田之事，谅小孙婿实不敢受，祈望祖父收回陈命！”

老人听后，立即连连咳喘，然后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身边所有的人：“这，这是……我，我，我身后之大事，非办不可。”就这样，全村人都知道了龙才旺老爷爷将他私人购买的荞麦弄１５亩水田全部划给了孙女婿镰刀湾村李斗两夫妻了！

秋收以后，土改工作组下乡进村了，土地改革政策也被他们和农民协会骨干分子宣讲得家喻户晓了。

也就在这土改政策公布之前，刚刚返乡的李斗、李升两兄弟为了各自谋生，在双方平等协商的氛围中将家分了，每人分得田土６亩３分。按人均田土面积计算，李升全家9口，人均占地０·７亩，只能划为贫农；而李斗家连同母亲只有5口人，加上他的妻祖父所赠的全部水田人均已占田土５亩多，若按这个条件衡量，这位当年曾替地主老财帮过长工的他，就很可能划上地主。

“真是镰刀湾村从空中掉下一名两手空空的地主来！”李斗有时被人逗乐了，还啼笑皆非地嘲弄自己。

龙驰湘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好笑。一天，她见丈夫从野外拾粪回来，苦笑着对她的两个女儿说：“好消息，你爹从野地里拈回一件稀罕来！”当她的大娟、小娟兴致勃勃地跑来一看，只见爹爹的粪筐全是臭不可闻的野粪，就缠着年轻的阿妈追问究竟：“阿妈，你告诉我们阿爹究竟拈回一件什么稀罕物？”她苦笑着对她们说：“拈到一顶‘地主’大帽子！”

“说得倒轻松，——这明明是硬摆着的嘛！”李方庆在家里与自己的老婆较起真来。当然，他李方庆不是“等闲之辈”，光凭嘴巴这么武断是不行的，他必须掌握这件事的第一手材料。好在他的三女儿李琬英嫁在磨盘村，而且家里已经划定为贫农成份，只要她能瞅个机会到当地工作组那里要来一个材料，我看你李斗夫妻就不能再嘻嘻哈哈，而是要老老实实将这顶官僚地主大帽子顶在头上，并从此以后接受共产党的人民民主专政！想到这里，他觉得他经营的大事就要告成，不禁像女孩子一样嫣然一笑，让心中所有的得意都从笑脸上绽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