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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现代的政治方案 救不了前现代的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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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4 21:03:10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我在上一篇文章里(链接)从地理、历史、政治等若干重角度仔细解释了,为什么阿富汗会成为帝国坟场。这一条我想再说说,阿富汗首先是阿富汗人民的坟场,然后才轮到帝国。

2、阿富汗前政府居然仅仅一周的时间就垮掉,失败得如此干净利落彻底,原因在于它是一种悬浮型政治(改造使用一下周飞舟老师使用过的概念)。这里所谓的悬浮型政治,就是说政府外在于本地社会,其统治没有社会基础,一旦支持这个悬浮型政府的力量撤掉,其统治迅速就会瓦解。

3、悬浮型政治的根本原因又在于,后发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常见的二元经济/二元社会状况。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通常是在一些城市中开启,这些城市与世界市场有着比较密切的经济联系,其社会结构也会发展出某种现代化的样子;但这些城市之外的乡村地区,仍处在传统经济当中,其社会结构也是传统性的。结果,那些口岸性城市就像是资本主义世界在当地的一些经济飞地,这些国家的经济和社会都是高度二元撕裂的。这些国家的政治通常是由城市所主导的,但其影响力也就局限于城市当中,悬浮在庞大的传统社会之上。光看这几个城市,会觉得它很现代,很有前途;但只要眼光移出城市,就会看到更加庞大的落后乡村地区,甚至因为城市对乡村传统社会某些要素的吸纳,导致乡村的处境比过去还要糟糕。这有可能导致乡村/传统社会与城市/现代社会之间的强烈敌视。

图 | 上世纪60年代阿富汗的大城市

4、除非这些后发国家能够形成比较强的国家能力,以政治的力量把国家整合为一个整体,才能逐渐消化掉二元经济/社会的撕裂性。但问题是,后发国家往往是国家能力很弱,只能无奈地看着这种二元撕裂性,或者索性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看不见。我们看到太多后发国家的内战、动荡,都与这种二元撕裂性有关,只有少数国家有机会克服这种困境,过程中也往往付出相当代价,比如日、韩等国充满沉重记忆的近现代史。

5、阿富汗的地理结构还带来个特殊性,使得在可预见未来,其二元撕裂性很可能都无法克服。阿富汗的几个大城市,如喀布尔、赫拉特、坎大哈等,都是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名城,它们处在贸易交通的要道上,与外部世界联系相对容易。但是阿富汗更广大的国土都被高大的兴都库什山脉所切割,山脉的复杂地形带来巨大的交通成本和统治成本,山区人口主要生活在传统的社会和经济当中,很少有机会通过贸易过程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并引发本地社会渐进演化的机会。阿富汗因此就结构性地处在一种二元状态中,难以摆脱。

图 | 阿富汗广大的国土被兴都库什山脉所切割

6、美国在阿富汗所引入的制度,因此注定是一种悬浮型政治,它在喀布尔等大城市拥有现代政治的外观,但根本没有社会根基,只能悬浮在庞大的传统社会上。实际上,在美军在阿富汗存在感最强的时期,阿富汗的乡村地区也有相当部分仍然在塔利班控制下。

7、上一次在帝国坟场吃了大亏的是苏联人。苏联的政治路径跟美国不一样,在占领阿富汗期间,它不限于在城市中推行其统治模式,也着力进行底层动员,努力在乡村进行土改。但苏联经验在阿富汗基本不适用,因为阿富汗的山区地理导致其地权结构、社会结构等与苏联都不一样,苏式政策无法找到合适的着力点。土改的失败给了美国以在山区扶持抵抗力量的机会,让其不断地消耗苏联。没想到抵抗力量中演化出了塔利班,因为乡村秩序的领袖之一就是宗教领袖。

8、美国、苏联尝试向阿富汗移植的两种政治方案都不成功,这是因为,两种方案看似对立,实则都是现代化方案,路径不同而已。但阿富汗的问题是,它的主体人口都处在传统社会当中,并且这在根本上不是因为经济不够发展而导致的传统性,而是因为地理结构导致经济难以现代化发展,所带来的传统性。美国、苏联的两次尝试都是想要用现代方案来解决前现代问题,工具与问题根本就对不上,所以没法成功。

图 | 史泰龙的《第一滴血3》,描述了主人公兰博受命前往阿富汗帮助当地圣战武装抗击苏联入侵的故事。但现实中美国给阿富汗移植的政治方案并不成功。

9、我们一说到现代政治,往往想到的就是政体,但实际上任何政治都是个复杂系统。政治是在给定的资源约束条件之下,人们自我组织起来的方式,其本身就是一种秩序生态。同样的资源约束条件下可以有不止一种政体形态能存活,但同一种政体形态,只能在有限种类的资源约束条件下能存活。现代政治的生态需求尤其复杂,因为现代政治是因应着复杂的现代治理需求而演化出来的,其政治运行本身便很复杂,成本也很高,需要现代经济才能负担得起现代政治;反过来说,现代经济需要的政-法环境,也需要一种复杂治理,如果没有现代政治,则现代经济也难运转。两者相互依托,互为条件;这还没有谈到现代社会结构、现代观念系统等等更多的生态条件。做了这些分析就能看明白,为什么美、苏两种现代化的政治方案,都无法回应阿富汗的前现代问题——因为无论何种政体所需的现代生态都不具备。

10、塔利班战胜阿富汗前政府,有人说这是野蛮战胜文明,这种思路跟描述历史上蛮族摧垮帝国的思路是一样的,但我完全不同意。这根本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而是有组织战胜了无组织。文明绝不仅仅是物质外观,还包括其中的人的自我组织能力;如果其中的人处在离心离德、上下交征利的状态,则徒有文明的外观而已,实际上早已衰朽不堪,等待着作为肥料被别的力量分解消化。

11、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拥有足够的自我组织能力——则野蛮从来无法战胜它。因为真正文明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能够打造出一种可扩展秩序,其能调动的资源远非野蛮一方所能比拟,野蛮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但对应地,文明要自我组织起来,需要的也是一个复杂的秩序生态,远比野蛮所依托的生态要复杂得多,所以文明也更容易衰朽。

12、具体在阿富汗这个案例上,塔利班战胜前政府,还不是野蛮与文明的关系,而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阿富汗城市中悬浮着的“现代政治”,本身就是没根基的,也就只有一种文明的外观,而欠缺现代模式的自我组织能力,所以塔利班一来就迅速瓦解;而阿富汗更广大的传统社会地区,自我组织起来所依赖的秩序生态复杂度低得多,并且传统地区是最容易通过宗教来实现组织的,于是有组织的塔利班就摧枯拉朽般击垮无组织的前政府。

图 | 塔利班占领前总统办公室

13、现代政治能够打造一种可扩展秩序,塔利班的传统方案给出的则是一种封闭秩序。塔利班能够推翻悬浮的前政府,却无法给出通向未来的方案,除非它改弦更张;但问题是,一旦改弦更张,塔利班的精神动员力组织力有可能就丢了,会有新的激进组织起来取代掉它。塔利班因此处在一种左右为难的状态,但这不仅仅是塔利班所会面临的问题,无论哪个政权统治阿富汗,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它内在于其撕裂的二元社会。

14、前面谈到,阿富汗的地理结构导致,在可预见未来,其撕裂的二元社会是个无法克服的现实。对应地,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城乡一致的政治方案来解决阿富汗问题,它只能或者想法建设一种二元政治来因应二元社会问题,或者就是在不同的政治方案中代价巨大地来回震荡。中短期内,阿富汗都很可能构成一个动荡之源,其周边的好几个国家都是政治脆弱型的,动荡的涟漪会怎样向外波动、会否翻成巨浪,都还不知道,但不得不为此做好准备。

图 | 阿富汗与6个国家接壤,与中国由一条狭长的瓦罕走廊相连

15、冷战当中,两大阵营给出两套现代化方案;冷战后,人们又期待着获胜的现代化方案能够普及天下。但这两个阶段,无论是哪个阵营,都可能共享着一个错误的预设,就是世界各个地方的历史节奏,在中短期内就能够协调到同一个步调上。二战后承平日久,长期的和平也让人忘了,从人类更长的历史上来看,乱纪元是常态,恒纪元是例外。阿富汗的案例可能以很极端的方式提醒我们,不同地方的历史节奏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历史节奏则会带来各种深远的冲突,这是我们必须要接受的现实。

阿富汗的坟场埋葬的不仅是帝国,很可能还有我们对恒纪元的想象。

乱纪元is c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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