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妈妈

虎啸山林

是否人生就像某个仲夏的夜晚，看似短暂，却因为溽热难当而显得冗长，夹杂着难以忍受的琐碎烦恼，如蚊叮虫咬一样啮人肌肤，辗转间壮志柔情渐渐一并消磨掉，只余下疲乏的躯体与时光抗争。当终于在枕上觅得片刻安眠时，忽忽间天已破晓，只留下臂上的席痕，提醒我们，好歹也在这人世间经受过一番蹂躙吧。
　　
　　就是在这个难以成眠的仲夏夜，我恍惚间梦到了你，在梦里时光倒退了二十几年，那时候你还年轻，甚至美丽，我伏在你的背上，是个胖嘟嘟的小小孩童，圆睁着一双懵懂的眼，好奇地看着这个当时还算新奇的世界。小县城的霓虹灯闪烁迷离，光和影温柔地将我们笼罩，哦，妈妈，这分明是昔日光阴借梦还魂，告诉我，原来我们也曾有过短暂相爱的时光。
　　
　　这是我残存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馨画面。
　　
　　传说中的母女情深，似乎从来不存在于我们之间。我们应该深爱着对方，可表现出来的迹象却往往是互相伤害着对方。抱歉，如果要我给你打分，我只能给你六十分。你从来都缺乏温情，还只有三五岁的时候，我老做恶梦，睁着眼睛看见一只只形状各异的鬼们从我眼前闪过，我向你描述所见的可怖场景，我以为你会抱着我说宝宝不怕，可是你只是厉声呵斥我胡说八道，咬牙切齿，声色俱厉。从那以后，我放弃了向你倾诉的任何欲望，那些鬼们在困扰我多年后，终于消失殆尽，可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大头鬼，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的头顶呵气，我很怕他舌尖上的血粒滴到我头上。
　　
　　人们说你很爱我。据说我生下来时，只有三斤来重，外婆赶过来一瞧，马上失望地说：“这个东西只怕养不活。”但你居然把我养活了，而且养得白胖可喜。据说我打小就顽劣，如果流鼻涕的话，要指定某人给我擤，若其他人代劳了，就哭着喊着要她赔我的鼻涕，吃饭的时候素来哭闹不休，为了不让我哭，你在我幼时，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总是把我放在你背上，百般抚慰。
　　
　　原谅我对这些据说毫无印象。我只记得，某日你要去外婆家，我死赖着要跟你同去，百般哭闹无效后，我躺倒在一块石灰刷的晒谷坪上，硬是用我的膝盖顽强地磨出了一个大坑，很多人过来抱我，姑姑啦，奶奶啦，九太婆啦，但是你毅然决然地走了，连头也没有回。在我的记忆中，你留给我的这个背影印象最深刻。
　　
　　我还记得幼时小腿无来由地疼痛，爸爸总是会整夜整夜地帮我按揉，可是你，你从来都是轻轻嘟囔一声，然后转身沉沉睡去。
　　
　　童年往事中所有温情的回忆，几乎都与你无关。爸爸的背，奶奶的冰棍和野果，小姑姑的毛线帽，一切都和你无关。
　　
　　接下来是漫长到让人窒息的青春期。我感觉我几乎是一个人长大的，凭着一点打也打不死的韧性，硬生生熬过了人生中那段惨绿少年期。除了应对这个日渐失控的世界外，我还得应付你挑剔的目光。我不漂亮，不乖巧，爱鬼混，爱打架，我除了给你丢脸没有干过任何正事。你嫌弃我发育得太快的身体，你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你们禹家的女孩子，总是比别人早一两年成人。”你在我吃第二碗饭时冷冷地说，还吃啊，你打算胖成什么样子？成年后我变态似地迷恋骨感清瘦的男人女人，变态的种子从那时已经种下。
　　
　　我在你的漠视中日渐长大。穿姑姑不穿的花格子外套，穿不完的穿，空荡荡套在身上像件道袍。寒冬腊月里，我蹲在家后面的小池塘边，使劲搓洗着换下来的衣物，指关节被刀子一样的冷水切割得阵阵发痛，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洁和污秽感。
　　
　　天大地大，只剩下我一个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这个世界。哦，妈妈，我徬徨无助的时候，我自卑羞愧的时候，为什么，你不能伸出一双手，给我一点点期待中的抚慰？
　　
　　你对我叛逆期所有让你伤心的事记忆犹新。你被赶我出教室的老师呵斥，你被我死党的母亲辱骂，你为我蒙受的所有羞辱，即使多年以后提起仍让你愤愤不平。哦，妈妈，你和我一样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我们对彼此的好处完全无视，只胶着于那些污点和错误上，又或许，我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好处。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长大了。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一样，天生天养，人们说父母恩不可忘，但是人们难道不知道，小孩子在得到物质上的满足之外，更需要来自母亲的爱和温情？爸爸再疼我再细腻，千百度女鞋价格，都难免因为性别的障碍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一直需要你的关爱。或许是你太不善于表达，总之我基本上察觉不到。一个严厉粗鲁的母亲和一个敏感自闭的女儿之间，原本就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是在你的巴掌和呵斥下长大的。人们说那是因为我太顽劣，我想大概不会错吧，至少弟弟比我挨的打少多了。你打我的时候我从不躲避，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热泪直流，拳头攥得紧紧的想，我要报仇，总有一天，我要报仇。
　　
　　很多次你暴打过我之后，会做点好吃的给我以示补偿，但我通常很骄傲地不吃。我记得有一次你打过我之后，我坐在门槛上发呆，爸爸回来时，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哦，妈妈，你看，我连眼泪都不想在你面前流，我已经下意识拒绝你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情。
　　
　　最让我伤心的是，有一次，我大概有十二三岁了，已经懂得爱美了，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可能是看小说看到太晚吧。你二话不说，拿起一把荆棘，劈头盖脑地抽下来，抽啊抽，你知道我从来不闪躲的。结果呢，结果那些荆棘尖锐的刺在我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怵目的疤痕，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每天都顶着一脸血红色的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和恶意的嘲笑中，去上课。从那时候，我开始不畏惧所有人的流言和嘲讽，我开始走上了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道路，哦，妈妈，是你教会我勇敢。虽然，我宁愿自己永远都学不会坚强。
　　
　　脸上的疤早已脱落平复，十几岁的我，康复能力未免太好。只是有些伤疤，直至事隔多年以后，想起来仍隐隐作痛。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舍得用荆棘来抽我的脸，难道我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难道我让你憎恨到了欲其死的地步？
　　
　　很多年以后，你代替姨妈照顾小表弟。当我看着你一次又一次暴打他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在你的巴掌之下，因为痛苦和仇恨而瑟瑟发抖。但这时我似乎已经可以谅解你了，你和我一样，贫贱，不美，好强，你和我一样，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甚至你比我更惨，你似乎从爸爸那得不到任何的爱和温存，你更加没有属于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姿美堂左旋肉碱，你所有的一切快乐都是依附于外界。暴戾的生活和无爱的婚姻逼得你歇斯底里，你无处发泄，于是化郁闷为巴掌，狠狠地落在你本应怜爱的女儿和外甥身上。殴打来得如此突然，仿佛总是不能预料，一只破碎的碗，一次时间稍为拖宕的玩耍，似乎都能成为引爆你巴掌的导火线。
　　
　　我理解你的所有不如意，但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谅你。就像你也许能明白我所有的叛逆行为，却难免会外人的一句辱骂而记恨终身。我们永远都这么小心眼，这么睚眦必报。
　　
　　我曾经深深地厌恶过你。而日久天长，我居然慢慢演变成了我所厌恶的你。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你，面容阴鸷，目光如鹰，我甚至继承了你的心狠手辣和冷漠无情，我开始将你对我的那一套加诸于深爱我的人身上。
　　
　　你应该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之一吧。这是我很多年后才慢慢领悟到的，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我最爱爸爸，可是在我人生最灰暗最痛苦的时候，他选择放弃了我，可是你没有。我应该也爱你吧，尽管这爱远远比不上我爱爸爸和奶奶那么浓烈，你一度嫉妒奶奶，可是你要知道，奶奶给我的，除了爱，还是爱，但是你，你曾经那么深那么深地伤害过我。
　　
　　这伤害并不是家庭暴力那么简单，如果你打过我之后，能够抱抱我，能够为我擦去眼泪，那么我应该不至于会痛这么久。如果你能在繁忙的生活之中，抽出短短的几分钟，听我倾诉心事，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呵斥我，那么我应该不至于自卑自闭如斯，我一度怀疑，在一岁至二十岁这个阶段，你每天可有和我说上十句话？
　　
　　缺乏母爱的孩子，那种感觉，似乎是被全世界遗弃了。或许都是我的错，我要求太多，我贪念过盛，我总是渴求丰盛的爱，可是被生活折磨得疲乏过度的你给予我的却永远是那么少。
　　
　　还有幼年时的一件事，我已经不能再去触碰，单单只这一件事，兴许就注定了，我心中永远有根刺在隐隐作痛，我们永远不能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
　　
　　我知道我说这些有悖于中国的传统伦理，我知道我会被很多人视为忤逆，可是妈妈，我很想问你，如果再回到从前，你愿意这样做么？当我缠着你问，你为什么要打我？你能不能笑笑说，我的宝贝，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当我小腿疼痛时，你能够抽出十分钟宝贵的睡觉时间，帮我揉揉。
　　
　　当我背井离乡去念书时，你会动情地流下几滴眼泪，尽管，这样做很琼瑶，很滥情。
　　
　　就像我希望：
　　
　　当你劝我和男友分手时，我能够多一点耐心，而不是简单地抗拒。
　　
　　当你不远千里来照顾我时，我能够多陪陪你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只顾着自己忙碌。
　　
　　可是妈妈，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我们对疼痛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我们之间永远不能达到真正的谅解。或许只有等到我亦为人母的那一天，才能够心无芥蒂地爱你？但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拥有一个小孩，我怕我和她会重演当初你和我的那一幕。
　　
　　时光倒回到很多年以前。一个冬日，八九岁的我在雪地上玩耍，雪水浸透了棉鞋，我很害怕，非常害怕。我不敢回家，于是躲在后山的一个灌木丛中。风很冷，雪很大，猫头鹰鸣叫得很凄厉，我在风雪交加中居然慢慢睡着了。
　　
　　朦胧中手电筒的光落在我身上，有一双手，温柔而有力地将我抱起，你的怀抱如此温暖。
　　
　　哦，妈妈。那是我们最后的温存。从此之后，我不曾在你的怀里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