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二二二)8-27
作者李石
78 厚嘴唇黎正甲(4)
这时,路上一个土疙瘩被意外地踢进李坚的布鞋,李坚提起一只脚,意欲把鞋中的土粒全部掏干净。
黎正甲格外眼明手快,一个快步走过来,一边扶住李坚,一边将他手上的布鞋夺过去:“来,我帮你捣腾更方便!”
“这不是你首先就帮助我了?”李坚诙谐地与他打趣。
他将他那只布鞋中的土粒全部倒光,然后又重重地在地上倒扣几下,再“扑扑”地向着鞋里吹了两口,才将那只鞋子递过来,说:“我帮你的只是这等小事,我求你帮的可是大事呢!”
这时,他们已经爬到了后山的最高处,眼前的山垅里,除了荞麦花还是荞麦花。李坚若有所思地说:“这荞麦花多纯洁,难怪蜜蜂和蝴蝶不请自来,要是人的心灵都像此花洁白无瑕,那我们这个社会就太美了!”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呀!”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见李坚似乎已经再没像以往那样有所戒备了,就从他的衣袋里掏出那个红皮笔记本来,装出一副自我欣赏的架势。
“你有这样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可以让我看看吗?”李坚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
“可以。我们两兄弟还有什么秘密不可以公开的?”他一边将手上的本本递过来,一边用右手将李坚的肩背重重地拍了两下,表示他与他已经亲密无间,“这是我爸送我的。”
“你爸真不错嘛,看这上面写的话还是区上发的奖品呢!”李坚仔细看了看那笔记本的封皮和扉页,不禁夸奖起来。
“我爸现在是大乡的乡长了,其实他每年得的奖品多着呢!”他撸动着那厚重的嘴唇,用浓重的祁阳话向李坚吹嘘。
李坚心地本就善良,再加上自己对他黎正甲还不甚了解,在听了黎正甲对父亲的夸张,就联想起自己暑假参加乡政府召开的粮食统购统销动员大会的情景,说:“如今乡村干部文化素质都比较低,有的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好。”
也许他的这句话的某些词语正击中他黎正甲的某支神经末梢,只见他的脸上的笑容骤然收缩,然后又强作镇定地告诉李坚:“我爸这些年学了些文化,总算还过得去。你看这未页上他的题词和签名。”
李坚的目光沿着黎正甲的指点往那末页边的封三缝合处看,见那里确实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小字和他父亲的签名,道是——
我儿切记再切记,日后要靠政治吃饭 。
黎经开某年某月某日。
“你爸的名字取得很不错嘛!”李坚本想对他的题词发点议论,但又觉得那是人家对自己儿子的叮嘱,纯属私事,何必要说三道四,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欲言又止的窘迫,也就把话题转到对他父亲姓名的夸张上来。
“我爸这名字是他参加土改那时取的。据他自己说,就在这年他的脑子才真正开窍。他说他的这本‘经’一打开,就要长期念下去。” 黎正甲说得煞有介事。也许是他想借这个机会表明他的父亲的革命态度和革命决心,以便李坚通过这些与他的谈话而重新认识他黎正甲所受的教育和具备的理想。
“那你叫‘黎正甲’又包含着一层怎样意思呢?”李坚已经来了兴趣,问起他的命名缘由。
“我吗?”他又撸动他那厚重的嘴唇,“据我爸说,这‘甲’就是第一的意思。我爸也许当年……”他的下余的话大约是他爸当年也希望他日后能够总要第一,可当他察觉此时此刻的李坚脸上似乎露出几分轻蔑的神情时,就立刻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你爸真非常人,对自己的儿女都能寄上这份心思。我原以为你是‘甲戌’年出生的这个‘正甲’罗!”李坚不觉又轻轻一笑。
李坚心里当然明白,这身边的黎正甲何尝不是甲戌年出生?只要你过细观看一下他的长相,就可以断定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已相当成熟,厚重的上唇和下巴早已长出浓密的黑须,胸肌虽然不甚发达,那粗短腰下的东西,在与他一块洗澡时就见很是与众不同,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一般男同学老到。他再打量一阵以后,就在心理给他下起一个结论:此人虽然鲁钝,但却很要面子。
“你还看看,”他又将他的红皮笔记本的另一页翻开,“我还在这上面写了一段话表明我收到这本儿时的决心呢!”
“能让我拜读一下吗?”李坚又去看他的本本。只见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一段话,态度虽然极其认真,可字体却如狗爬的一般-------
接过爸爸的笔记本,我多么新喜若狂啊!我要下决心向他学习,发奋读书,长大更靠政治吃饭,做个有出势的人。
黎正甲某年月日
“你这段话有三个别字。”李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似乎李坚突然挖到了他的祖坟。只见他那肥厚的嘴唇不停地抖动,他的两只手也接着哆嗦起来:“这,这,这不大可能吧……”
李坚本就出于好意,可他却矢口否认,为了能不让他继续在人前出丑,就干脆将它们一一指出:“一个是‘新喜’的‘新’,一个是’‘发奋’的‘奋’,还有‘出势’的‘势’。不信你去查词典。”
这时的黎正甲,已不再是嘴唇抖动和两手哆嗦,而是全身被突然泼来几盆冷水,又像是全身突然掉进很深的粪窖,他还想说点什么,可什么样的话也不能被他准确地说出来,只觉周围的山,周围的树,周围的草,连同刚才还与人共同欣赏过的近处远处的如雪的荞麦花,都嘲弄似的向他席卷过来,他恨不得前面的山路马上陷下一个孔洞,让他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