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到了，远在津城的我忽然接到信息，故乡的老屋将要拆除。我迫不亟待的驱车八百里，在晚霞布满天空时，来到了这个枣林覆盖的小村。
许久没有回来了，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村前的大槐树，进村的小石桥，桥下缓缓的流水。只是这条路宽阔多了，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面铺了柏油。右面多了一个去处，都是高大的住宅，还有城里司空见怪楼房，入夜后也是灯火澜珊，多少让我感到了有点儿陌生。
小村却慢慢的淹没在夜色中，在月光的照耀下把进村的小路洗得容光光发亮。月色很美，如果没有右边那太多的灯火，这里就如同一副淡雅的水墨画，只是年代太久了，虽然色彩斑斓，却有些苍老了。
站在将要被彻底拆除的老屋前，心里在隐隐做痛，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它记录了我太多的思念。它的存在，我就会时常的去回味追寻，它的消失，将斩断这最后的乡情。它不是古迹，没有价值，甚至不能居住，但它是人生的一个节点，串起各自的路的—
(一)晒太爷儿
人老了以后，就赖得动了，也许是各种机能下降，不允许你消耗热能了。也许是看破了烟雨红尘，懒得去管人间的闲事，乐不得落个悠闲。反正是到了立冬以后，天气渐渐的凉了，地里的活计打发的差不多了，就有许多老年人躲在自家的老屋前面晒太爷儿。
太阳在我们乡下叫太爷儿，走爷的儿话音。想想也有道理，人家存在了多少年了，叫太爷还差了很多呢！所以，管晒太阳，叫做晒太爷儿。
这些过了大半辈子，甚至接近一个世纪的老者，都有各自的故事，拿出来互相的分享。当然新段子不多，出门少，又很少和在外奔忙的年轻后生唠磕，大部分全是老掉牙的玩意儿。
这样的说来说去，有的人就开始听不见了，有的人记不清了，有的人看不见了，甚至没人讲的出来了，到最后，把人一个个的都讲走了。但是，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天气不算太坏，太阳还在天上，墙跟下总有三三两两晒太爷儿的老头和老太太。
我的太爷，过了八十四的鬼门关，一天天的越发壮实了。不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还可以到地里干点轻活，最得意的还是在初冬的太阳下面，给那些还不懂事的小毛孩子讲点“武松打虎”、“草船借箭”之类的典故，听得懂的都躲在屋里看“还珠格格”、“甄环传”。到后来，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也不听他翻来覆去的白话，挤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了。
没了听众，太爷儿的话就少了，到九十那一年很少说话了，别人说话也听不见了。可是晒太爷儿还是一如既往，就算是有了土暖气也没有太阳来的温暖。
我和太爷蹲在墙跟下，眼睛还被阳线刺得睁不开，都咪成一条缝，但是身上感觉是暖暖的，柔柔的，这的确是大自然的恩赐。我感觉有些口渴的时候，想到太爷也需要喝点水，当我把水送到太爷的嘴边时，他没有动。阳光把他的脸照得红红的，眼睛咪成一条缝，仰着头，直视着空中已经爬的很高的太阳，脸上露出微笑，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面对面的看着他，偶尔也看一眼太阳。我不明白，太阳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暖，最后为什么又带走了他全部的热量。村里人说他是老死的，前天还看到他在一个一个的摘门前树上的柿子，今天把柿子摘完了，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交换。
我只说太阳神把他找回了，走的太久了，谁都会想念的。
(二)爷爷奶奶的半生缘
上、爷爷是个传奇
我没见过爷爷，只看到过照片，一张破旧发黄的唯一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头戴礼帽，身穿大褂的中年人，文质彬彬的，所有印象仅此而已。
听奶奶说，解放前爷爷是河间县府的文书，识文断字的，村里村外的如果有个红白喜事的都找他管帐，逢年过节写个福字弄个对子的都找他，是个大忙人。农村人，文盲多，告状写个狀子，给外面人通个书信什么的，他都热心帮忙，从来不要报酬，在方圆十几个村很有名气。
当时爷爷也是公职，按现在说法叫公务员，虽是小职员，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在当时也算个富裕户。解放时，国民政府的要员听到枪响早就跑光了，也就在这时，爷爷不见了，从此几十年没有音信。唯一的证实爷爷行踪的是一九四九年来自福建的一封信，内容是：我们到了福建，一切安好，勿念。究竟要去哪里，何时回去，未定。如有变化，会随时告之。完了，这封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书信仿佛成了最后的遗言。
我们曾经有过多种的猜想，也许在后来的逃亡中被流弹打死了，或者被羁押在哪个地方。没有，父亲哥仨找个半个中国，没有找到。到了福建，面对茫茫的台湾海峡，好像就到了终点。是不是去了台湾？改革开放后，晚辈们有了更大胆的猜想。可是，猜想仅仅是猜想，就一个小小的县职员有跑去台湾的可能吗？几乎没有。在奶奶的头脑里，已经把爷爷定格在长袍马卦礼帽的形象中，不再追寻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期盼，在她的人生里，宁愿把这看成是个传奇。
当奶奶过第四个九十九时，这个传奇仍在延续，因为有照片为证，这张照片陪伴了她八十几个春秋，还不算传奇吗！
下、红颜薄命寿长
奶奶是个美人，直到百岁时仍然红光满面，银发闪亮，可见年轻时有多漂亮。奶奶十八岁嫁给三十多岁的爷爷，说是下嫁。为什么呢？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待阁闺中。爷爷长在乡里的一个普通人家，因为上了高小，一不小心当了文书，成了公家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被奶奶看上了，就嫁到了乡下。后来的事只是听说，除了村上很多人哀叹奶奶红颜薄命，拉扯三个儿子成人不易外，没有听到奶奶的其他事迹。关于寿命长，而且活得健康快乐那是名声远洋的，十里八村的全知道。奶奶三个儿子，哪个也没让他省心，一个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了七年兵，一个抗美援朝在上甘岭被烧成重伤，我父亲一解放就去了天津，几十年都是几个活寡妇过日子，可谓艰难吧，愣是过得有滋有味。
奶奶一直没让人伺候过，直到九十九以后才开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是，从来没有在炕上躺过一天，除了睡觉。
当时我大伯已经带病还乡六十多年了，就他一个儿子在跟前守着她，守着风雨飘摇的老屋。老太太一生干净，从不麻烦别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叮嘱大伯半夜要喊她起来小解，然后，再睡到天亮，转天早早的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盘腿坐在炕上等着吃早饭。
这天，大伯半夜照常去推醒奶奶，奶奶没有动，他把手伸进奶奶的被窝一摸身子，已经凉了，就这样善始善终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父亲哥仨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给奶奶一个隆重的葬礼。当时倡导火化禁止土葬，村长看在奶奶这么大年纪，人缘又好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晚上让父亲他们偷偷的给埋了。甭管怎么说，老人的心愿达到了，忙碌一生，入土为安，也算些许的安慰吧。
(三)偷着藏着的老革命
大伯是个老革命，解放以后因病退伍，一直到临终都在乡里务农。可是，对于这么一段光荣的历史他却很少提及，谁要让他给讲讲战斗故事，总是躲躲藏藏的不愿多说，因为里面有着太多纠结。
抗日战争时期，一九四七年，刚满十七岁的大伯张灯结彩的入了洞房，正赶上抗战到了最残酷的关头，前线吃紧，兵力缺乏，也就是说出现了“父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郎打豺狼”感人场面。但是，新婚的大伯不是被送走的，而是跑了被抓回来当的兵，已经很不光彩了，最悲催的是，不是参加了八路军，而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这一走就是七年，和日本鬼子打了三年，大伯毫发无伤。接着又和共产党干了三年，直到解放天津时被俘，仍然是没有挨过一个枪子，有人说他幸运，我看未必，只是文书的身份使他离战场远了不少。
当时部队很缺乏知识分子，初中毕业的大伯受到了重用，在解放军的一个部队当文书，一直打到长江边。虽然没有受过伤，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没能打过长江去，告病还乡。
从此以后，大伯成了真正意义的农民，过着三分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生活。有时在地里劳作，胃病发作，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似乎还在回味着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和战马的嘶鸣。他曾经对我说过，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我无怨无悔，人生已经经历了，是对是错，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既然是历史，都有它鲜明的特征，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
他从来不羡慕很多战友都离休了，过着人民给予的优越生活，也不羡慕子孙们因他们而荣华的现实，只在自己的土地上默默的耕耘，培育着自己的下一代。尽管晚辈们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看着一代一代的繁衍，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他知足了，因为他把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留在了战场！打了鬼子，参加了解放战争，并尽孝到底，可谓忠孝两全。
(四)漂亮的女护士
二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九五二年参军上了朝鲜战场，因为作战英勇，三个月后提拔为排长。在人肉绞杀的上甘岭战役中被火焰喷射器击中，全身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九十，眼睛不能关闭，双手僵直不能弯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回国后经过一年多的救治，总算保住了性命，人却完全的残废了。五四年二伯三十岁，带着残躯回到家乡，同来的还有一个刚过二十的漂亮的女护士。又过了两年，二伯恢复的已经能够打理自己了，小护士嫁给了二伯。
小护士长得白白的，两只大眼睛，高高的身材，放在哪里也是个美人。二伯其实不丑，在兄弟里面最高，在村里也是个帅哥，只是把他烧的成了丑八怪。结婚后我们管小护士叫二娘儿，都爱听她唱歌，声音甜甜的，带着江南的水味儿。
她是南方人，湖南女子学校毕业，因为反对家里包办婚姻赌气参了军，上了朝鲜前线。她不认识二伯，在野战医院见到的这个面临死亡的伤员，由她负责护理。从此便陪着二伯碾转就医，始终在他的身边。组织上找她谈过话，并以组织的名义希望她能嫁给二伯。几年了，她并不情愿，可是又不能违反组织的安排离开二伯，一拖就是几年，小护士二十五了，在农村那是名副其实的剩女了。经不住组织的一再劝说，经不住二伯的死缠烂打，经不住岁月的老去，最后她屈服了。
尽管如此，她说她不后悔，父母的包办是违反了她的意愿，嫁给二伯是组织的信任，是为了革命。唉，不管为了什么，二娘的后半生还是幸福的，她住的是政府给盖的村里最好的房子，就是在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她和二伯还有后来的孩子从来没有挨过饿，这也许就是对她的忠诚的一种回报吧。
(五)山里来的大嫂
大伯的儿子在同辈里是大哥，年过三十了还没娶妻，这在农村就叫光棍汉了。其实大哥并不丑，人也聪明，就是口才不行，嘴笨，不会讨女人欢心。实在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烦人托窍的花了五百元从大梁山买来一个媳妇，我们有了大嫂。大嫂人样子长的不错，就是常年在山里风吹日晒的皮肤很粗，两个腮帮子总是红红的，说话倒是细声细雨的，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干活。
奶奶死了以后，大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而且又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脑子也不是十分的清楚了。村里人都说，大嫂这个媳妇简直是没挑了。在大伯最后的日子里，基本下不了炕，洗衣做饭都是她一个人忙乎，甚至擦身子，倒屎尿从来都不吭一声，一切好像都是她当媳妇的义务和职责，只能干好了，不能讲条件。
大伯死时七十九了，按说也叫高寿，出殡的那一天大嫂还是哭得死去活来的。
大伯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在城里当领导，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得到父亲亡故的音讯，立刻赶了回来，并把丧事的全部费用包了下来。村长过来主持，说的话感动的大嫂哭得泪人一般，他这样讲的，“老二全包了，好，算你有心。你大哥大嫂不容易啊，你出门在外，全靠你大嫂一个人伺候，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村没有能做到这样的。光包了不行，好好的给你大嫂磕个响头！”这个头一磕，大嫂受不了了，哭得惊天动地，震撼人心。还有比什么受到信任和肯定更开心的呢，一切委屈随之消失，受得苦，遭的罪，有了这个结果全值了！
(六)小伙真帅
二伯和小护士结婚，当时二伯已经快四十了，小护士也三十多了，一直没有子女。后来说了一声有，一连就生了三个孩子，可是都是女儿。二伯就怕在村里落下绝户的名声，还是冒着计生惩罚扒房子的危险，生下了最后一胎，随心所愿，是个男孩。二伯有了儿子，那可是捧在手里怕掉了，揣在兜里怕化了，三个姐姐哪个都得让他三分，谁要是动他一个手指头二伯非得把他打扁了不成。
也许惯得太厉害了，长大后也没什么出息，出门害怕挨欺负，在家种地闲累，成天跟个少爷羔子似的就知道抽烟打牌，终于有一天被二伯赶了出去，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来音讯全无，二伯本来硬着心肠不再认这个儿子，小护士哭得眼睛红红的，落下个一伤心就落泪，不伤心也落泪的毛病。终于二伯承认自己错了，和小护士踏上了寻找儿子路。这年二伯七十了，小护士也五十多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走遍了大江南北，走遍了山山水水，这一走也是十年，直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才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家乡。
重新回到家乡，还是原来的村前大槐树，还是村口的小桥，还是红砖绿瓦的门楼，还是高高的院墙。门开处，一个帅小伙，高高的个子，有着小护士一样的眼睛，白白净净的。看到两个老人“噗嗵”一声跪了下来，娘儿三个抱头痛哭。
帅小伙就是他们的儿子，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标准的男子汉。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颓废、散懒和无赖，充满了青春活力，满脸都是阳光。看着儿子，两个老人热泪盈框，愁绪忧伤一扫而光，欢乐充满了厅堂。
当听说儿子还是一个人时，小护士着急了，二十九在当地已是大龄的大龄了，第一件事就是忙着张罗媳妇。但是，帅小伙还是要走的，他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那里有他的事业，还有他要找的新娘。二伯不再留他，他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不属于这里了。
“你走吧，不管以后到哪里，别忘了这里是你的故乡。”二伯这样说。
“儿呀，记着不管多么忙，过年一定要回来，看看你已经年迈的爹娘。”小护士抹着泪。
帅小伙抽噎着一步一回头的走了。这回走了和上次不同了，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图像，屋子里总是传出笑声，飘荡在迷人的乡间原野上—
(七)故乡的土屋
故乡那个小村被一条国道一分为二，左边是新村，右边是老村。新村是典型农村风貌的建筑，高大的门楼，宽大的院落，贴着瓷砖的房屋，有的已经盖到了二三层，室内装修也是相当讲究的。下一代都生活在新村，算起来也有几十户了，近百人。大人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玩耍着。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也搞不清自己的辈份，也不知道在别的地方碰到能不能认出来。呜乎，乡情啊，真好。
老村已经破烂不堪了，有的已经倒掉，没倒的也是及及可危，就是不拆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倒掉。不过，还是有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住在这里，他们的年岁和这些房屋一样的古老。是啊，他们舍不掉那份留恋，也许还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也许他们还不习惯手机、互联网、楼房和
汽车，他们属于那个时代，那些抹不去的乡情。
太爷早就走了，爷爷奶奶也走了，三个儿子也走了，老屋马上也要被拆掉。
我要走了，这一走也许很难再回来，我也已经老了，老的快走不动了。没了老屋，也就抹去了记忆，晚辈们就没有了故乡。
在新村里，只留下小护士还在电脑旁和远方的帅小伙和他的漂亮媳妇聊着天，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小护士已经不小了，过了年也有七十了。她在村里总是属于焦点人物，那辈份也大了去了。不过，她看到不但同辈人在一个个的离去，连晚辈们都不断的离开这里，人越来越少了。她也想自己的家，自己家里的老屋和父老乡亲，也许她也回不去了，留下的只是也许就是那份乡情。
看着黄昏下的土屋，还有不多的房屋里发出的微弱的灯光，想到了晒太爷儿的太爷，下落不明爷爷，无疾而终的奶奶，七年军旅的大伯，身负重伤的二伯和他的小护士，辛勤操劳的大嫂，还有远在他乡的帅小伙。
在重阳节的晚上，这个最后的时间点上，我召集了所有的亲人和乡亲，聚集在小村的土屋前，围坐在一起，就着明媚的月光，畅饮着当地纯香的的土酒，就着盛产的小枣，诉说着那段挥之不去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我想，这些美好的回忆，放在脑子里，时间长了就会发酵，酿造出的是浓浓的乡情，尽管它已经流泪了......
发表于 2012-11-15 14:3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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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5 16:2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