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二一）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二一）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50   屁话也当真（3）

这蒋米贵，就是当年随毛竹湾人曾到李升家里吃过“人命案”饭的角色，也就是民国33年为反对自卫队乱摊派，被何传铁关押了一个月和以后又自充过李小艰“陶罐师父”的那个人，以后，他一直对社会不满，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指桑骂槐地唠上一些怪话，有人叫他“臭嘴米贵”，也有人称他为“快嘴米贵”。解放了的新社会他当然是喜欢的，因为他本人就是72行差不多全都尝过滋味的穷汉，虽然家中还有几亩别人懒得要的田土，也有妻儿子女，但划来划去，大家都肯定他是贫农，还差点将他先上农会干部，可是他没文化，他本人也不愿当。他说，当那玩意儿干什么，我有空儿不如耍我自己的卵泡，也就因为他的这句话，何乡队长就狠狠地训斥过他几次。他对不三不四的何乡队长也挺看不上眼，在背地里尽骂他是“何传金和何传铁合叉的狗杂种”，从来对人没安好心。何石松对他的这些举动当然听在耳里恨在心里。早些天，当他到毛竹湾检查民兵工作时，有个小学教员奉命在土墙上写石灰标语，写的是“地主要打倒，穷人要翻身，解放万万岁！”他恰巧从一旁走过，见了何队长，就故意将还没加标点的这条标语胡乱念成：“地主要打倒穷人，要翻身解放万万不行！”何队长一听，顿时计上心来，加他一个反对新政府的罪名，三两下就将他捉到了乡政府。后来区里来人说这是他一时的玩笑话，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让他认识一下自己的过错就行。也就因为这样，乡政府就白天派他当差，做些卖气力的事，晚上也将他关到这“楼底下”。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竟把这所谓坐牢当成儿戏，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发泄一通，把那些似乎是无头无脑抓来关押的人逗得哭笑不得。

他见李升很是苦恼，就大声地开导他说：“民国23年红军打这里路过时，就宣传过要解救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我看他乡队长今日里抓这个，明日里关那个，好歹要被撤的，怕他个鸟！”李升也深知这当年曾到自己家里吃过混账饭的蒋米贵的话是对的，但他对人民政府的用人准则却又深信不疑，人家上级既然看上了他何石松，那他姓何的一举一动就应该代表政府，今日里叫人将自己带到乡政府进而关押到这牢中来，不也为了维护人民政府的利益么？有人告发自己为二哥私藏枪支，虽然纯属无中生有，但他乡队长接到举报后采取这种措施不也是理所当然么？前些日子，自己带领全村贫雇农民到村上的地主和反动官吏家里清算他们的罪行，不也曾经吆三喝四抓过张三李四么？想到这里，他觉得刚才蒋米贵所讲的话不尽对头，你没看见，那边，还有赵大头，还有当年帮日本人筹措粮食和女人的某汉奸，难道也是错的？他自己深知自己是一个穷人，是一个长时间被有钱有势的家伙踩在脚底下的人，他希望尽快地翻身解放，尽快地摆脱那曾经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剥削和压迫，摆平他与他的仇人也好、对头也好的公道，如果能够这样，他被关几天黑牢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李升又不得不想到事情的另一面，他是被人告发藏有二哥两支枪被关进来的，不但这事非同小可，就那在昨天晚上他缺席的会上胡乱揭发的人的动机也实在令他憎恨不已的，他为什么不早不迟在他缺席的会上胡说八道呢？要是他在场，你吃了荞麦“扮疯”也让他有个辩驳的机会？要关我黑牢也让我明白哪！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怀疑起他的仇人李方庆何传金们来，他们也许早就串通一气了，要借用人民政府还立足未稳的时机向自己包括自己的二哥李斗开刀，来个先发制人。而且这何队长何石松也是一个来路不正的东西，早年游手好闲，连老婆都是胁迫人家嫁来的，尽管他当年未入自卫队、未参加打家劫舍，但他从自卫队中得到了许多好处那是大多数本乡本土人心知肚明的！早在一个月前的村干部会上，还曾听人说过乡政府要动用他的父亲何传金担任什么乡民政委员，说他曾经担任过多年保长，对全乡的情况熟悉，这不是他乡队长提议的又能是谁？嗨！难怪这快嘴米贵会发刚才的那段议论？也许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千真万确，自己得多个心眼才是啊！。

“哎呀！李家老弟兄，我教你莫犯愁你就莫犯愁呐！”蒋米贵又说话了，你后来的不知道吧：那里还有个十岁的孩子，在自家的壁板上写标语把一个字的弯勾写反了方向，被他抓了进来；还有那边厢的一位老太婆，牙齿不关风把‘土地改革’说成是‘土地开拆’也被批斗。要是这也算犯罪，那咱们中国还没造那么多的牢房呢……！”

李升听完，觉得这快嘴米贵还确实有点见解，也觉得这何乡队长抓人实在是小题大做，不知是他真的出于对新政府的高度负责，还是他的心眼里另有什么利害可图。难说哪！

快嘴米贵见李升似乎被说动了心思，又好像觉得身边的其他几人也像昨晚一样要听他的说笑，于是再也不顾白日里尽是担水的疲劳，竟然又逗大家说起他的笑话来。

他说，他小时一个人到他宝庆的外婆家拜年，出发前对谁是外公辈、谁是舅舅辈的人难以分晓。他的祖母告诉他：头发和胡须白了的人多是外公辈，头发和胡须泛黑的人多为舅舅辈。这外婆家，山高路远，除了自己睡在母亲怀里“走奶”，就从不曾去，真叫他作难。不过，作难归作难，他还是咬紧牙要去。待他千辛万苦走到外婆家门时，一个头发花白人向他迎来，他就躬身跪拜，“祝外公寿高北斗！”过了一会，一位上了年岁的黑头发，从后门拐进来，他就站着作揖，说，“祝舅舅早娶舅妈早添贵子！”这时，他外婆从窝棚里走出来告诉他：“先前跪拜的那人是你舅舅，这位才是你的外公呢！”……

真是“臭嘴米贵”，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他自己瞎编的，把黑牢中的大多数人都逗笑得肚皮生疼。

“这还不算太笑人呢！”蒋米贵听人对他来了兴趣，更是一阵得意，说惯了的臭嘴不觉又编出一个更是叫啼笑皆非的笑话来——

那事叫《军长老婆撒尿调动千军万马》。

“你不要忘记了你如今还在什么地方！”李升好心地警告他。

“我要是管它那么多，我早就没命了呢！人们常说老鸹常叫是好心，岩鹰不叫起毒心。反正我是对人民政府一片好心的。”蒋米贵大约已经察觉众人兴趣，还是说了下去。

他说：当年白崇禧部队从这里败退时，有位军长太太住在他们村上。这军长太太一表人才，大约是害怕随便外出上厕所会有人伤害她，尽蹲在房里撒尿，而用作装尿的东西，恰是一只偌大的铜脸盆。这捞什子要有物件撞击它，声音十分清越，隔几堵墙都叫人听得分明。这太太腰肥体胖，每天喝的酒呀、茶的不下两桶，当她尿胀了时，就急匆匆地拐到房里去，然后扯开裤头就放肆地喷撒起来。

“你们猜这尿是怎么撒的罗？”他顿了一顿，似乎要进一步调动每一个在场人的注意力。

“真是不怕死的臭米贵！”有人轻轻地骂起他来。

他却不顾这些，只管往下说去：她刚拉开裤头时，尿来得急，撒在盆中央，尽是“湖南、湖南、湖南，稍过一会儿，那尿水就撒在盆沿上，于是就改叫“湖北、湖北、湖北”；又过一会儿，想必尿水已经变细，而且有点断断续续，因而就全是“广西、广西”地响；到了最后，也许是一滴一滴的了，而且滴在装了半盆尿的盆中央，因而也就是沉沉响起“广——东”，“广——东”了。而正在这屋外听候军令的湖南、湖北、广西、广东的四个师长，以为是他们的军长在房里发命令，都惊恐万状地回到他们的师部，调兵遣将起来。

这事一传开，还有个孼瘴鬼专给它做了一首诗，说是——

         

          撒开绫罗裙，露出一点红。军婆一泡尿，全军乱轰轰！

“真是哪——屁话也当真……”黑暗中，众人只听他长叹一声，沉默了。

蒋米贵所说的两则笑话，李升当然也很听得分明。在他看来，后面一则未免庸俗下流，但若认真想来，多少还是有些实际意义的。

夜，已经很深，李升也不打算再想其他问题，在别人莫名其妙的鼾声和梦呓中，也莫名其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