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依次连载(二五四)
作者 李 石
桂冠大诡变(4)
这大约已是11月中旬,也就从这天起,他被送进图书馆后的一间小地下室里。
这地下室,就是那曾是万老师被迫致病而后死去的地方。墙上只有一个小窗,地上一张旧木床架,一张旧课桌,地面的草啊、纸的,十分狼藉,跳蚤和臭虫早把它当成了乐园。
那班长将门反锁后,丢下一句茶陵话:“没大事就不准叫出来!”
他知道自己从今天起,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由。
看那黝黑的四壁,听那窗外远处的鸡鸣、狗吠,一种“怆然而泣下”的感觉不觉油然而生:革命?革到今日,倒真的革到自己头上了!
天黑前,班上派人送来了晚饭和他床上家什。一位新上任的《校园周刊》主笔,呲牙咧齿地将一迭稿纸和一支点水笔掷下,用他那包不住牙齿的嘴巴,囫囵地交代:“从今日起,你就交代你的全部经历。从6岁写起,一直写到今天下午的批判会。不准睡觉!”
“是成绩也写么?”他不以为然地问。
那人张开难看的嘴巴,又囫囵地呵斥:“你还有成绩?呸!老实告诉你,我的周刊每天都等着你的臭东西!”
“真没想到,坐了班房还能控制他的《校园周刊》?”他似乎还感到一丝欣慰。
3天过去了,他的遵命的“自我交代”总算交了出来。
他从自己家庭过去的遭遇到解放后的翻身解放,从自己6岁后放牛、打杂、趸卖陶罐到得到人民政府的支持得以读书上学,从云伯伯教他识字、学算盘到被批判前易涛老师指导他写文章、主编期刊,从对共产党的朴素感恩戴德到对整个学的事业的至真至诚的关心与爱护,整整写了60大页足足10万言。写到伤心处,他涕泪横流;写到高兴地方,他又自我庆幸。最后,他表示要从前段的不慎中吸取深刻教训,加强学习,加强主观世界的改造,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普通公民。
“是谁在叫你表功?!”那“主笔”叫黄斌,是学校从社会新招进来的新生,只看完一两页,就挥拳怒喝。
他看了看他那支出上唇长长的门牙,鄙弃地答道:“这不是你明明白白要我写的吗?”
这黄斌,论年龄,比李坚要大五六岁,也许在原单位颐指气使惯了,今日遇着这已经被缚住的死老虎,更想显露一下自己的威风和能耐,进而邀功请赏;谁料,刚交火就遭到了对方的反诘,也就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扬起那穿皮靴的右脚猛地踢来:“你是什么人?竟敢反问我!”
李坚眼明手快,即将房门推去。让他踢在门楣上,痛得他嗷嗷直叫。只听他在门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得无影无踪……
各种检举揭发材料由各班团支书或班长收集,然后小山似的汇总到孙书记的办公桌上。
“这哪里是检举揭发?——简直是在替他树碑立传!”孙其武抽查了若干份,扫兴地说。
是的,那些被迫写成检举揭发他的材料,除了那几个平时敌视他或心术不正的家伙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蓄意陷害外,其他人不是写的鸡毛蒜皮事,就是写的他对人的关心与帮助,且时间、地点与在场人都写得明明白白,就连易涛老师递过的检举字条,也只写了些“平时说话放肆”。
“俗话说,缚虎容易放虎难。我看这场批判是不是有些……”孙其武紧紧地搓着自己的两手,在办公室里无奈地踱起步来。
他孙其武原在该校读书时,尽管身材比较矮小,但却比较受人敬重。他长的小巧玲珑,脑瓜子比一般人都灵活,琴棋书画也都娴熟。他知道,要将这李坚“扳倒”,不仅要慎重,而且也不太容易。他刚离校时,留在农场当会计,后来调进学校当团委书记,整风反右开始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可以说,他的入党动机是很纯的,他也希望学校领导在处理李坚这个问题上能实事求是一些。可他又不得不想,他当今的直接上级是程炎和杨世诚。程曾是他的班主任,而杨又是他当年留在实习农场的提议人,何况上面还有指示,要求学校整风反右领导小组成员不能心慈手软,要对那些猖狂分子狠狠反击,以便使更多的青年学生受到教育。没想到,大会、小会已开过无数次,人们对于李坚的认识却是这么不如人意。他想将那些检举揭发得比较深刻、比较有说服力的材料很好地汇总一下,然后将它们交给杨组长或程老师,可又发觉这众多人所写的那些东西连基本要素都不具备,比如时间、地点、在场人,以及李坚是以怎样的立场和方式说的、做的……昨天,他派出的黄斌去要李坚的交代材料,不仅毫无收获,还听说被李坚奚落了一顿,最后乖乖地溜出门来……真是!想到这里,他差点有些后悔当天不该提议将李坚“拖出来”,甚至还希望李坚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帮助他去整理这些诸如黄斌、黎正甲之流一类饭桶“学也无术”的家伙写的东西……可是,这能行吗?这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已在全国迅猛展开,我孙某人能作何种非分之想?能有多大的能耐和权利?……
无独有偶。在学校对他进行第二轮调查中,竟然了解到那原来教育和关心过李坚的领导、老师和熟人,都先后被打成了右派,如他小学班主任蒋意之,中学语文教师安光治以及赠他《可爱的中国》的罗部长,还有他上北京拜见过的尤大姐、刘绍棠等,至于在校的邓老师、蒋老师并教务科的蒋长更不用提了!
“真是天要灭楚,奈何为之!”他深深感到,当代的大冤案就要满天飞舞了!
“从这些调查材料看,足可以将他判刑。”吕天佑说。
“那是。”程炎不但十分肯定,而且心满意足。
杨世诚更插上话来:“从今天起,主要的就是要他挖他的后台和同党,特别是他的同党,要像当年端鬼子的炮楼一样!”
黎正甲听完,那肥厚的大嘴唇不禁兴奋得连连抖动:“他,他还曾散布过,喊‘×××万岁’是大搞封建迷信。”
“有了这一条,就可杀他的头了!”杨世诚狞笑着,笑声在星月无光的夜空中颤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