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六六）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六六）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05-12

        64  二者不可得兼时（2）

      母亲用手拨开自己那浮肿的眼皮，似乎很是坚决地说：“要是你去报考，我反而不会死。”

      他知道这是母亲对自己的勉励，大约也是母亲多年来沤在心底里的一种愿望，所以也就领情地向母亲点点头，试图用这一举动来宽慰母亲压抑的心。可是，他此时此刻还有什么理由去做那种非分之想？他只能暂时诳骗母亲，让她宽松一下心思，即使有朝一日要离开自己，也能轻轻松松上路。

      他告别母亲父亲祖母和弟弟妹妹，夹起那返家时带着的小布包，走出大门，走出密密麻麻的油茶林。他多么希望三步并作两步快点回到那让他寄托终生的营业所，向那代班的何大嫂说明缘由免得又无缘无故的扣去三天工钱。当然，他还曾心惊肉跳地想到，要是此去就是与母亲的最后诀别，那将是多么叫他难以接受的结局啊！也就是说，他从这大门的匆匆走出以后，就将永远不能与母亲谈话了，即使能跌跌撞撞地赶回来替母亲含殓、送葬，那也只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那时刻，他的未成年的弟弟与妹妹，将会因为没有了母亲而一个个像倚偎在墙旮旯的扫把，在这世界里，再也看不见母亲那辛劳的身影，再也听不到母亲那饱含着爱意的呼唤，而这个他足足呆了16个年头的家庭，将会成为一盘散沙，什么前途，什么理想，什么乐趣，将都要从他和他的家人的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颤抖起来，他的眼前的许多远近的山啊、岭啊，似乎一眨眼之间，都成了他母亲的葬身之地，那一塚一塚新的和旧的坟堆，似乎就是他母亲躺在里面，她用那满含失望的目光，透过土层看着她的儿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向他不愿意去的地方走去，也用一种出乎意料的被诓骗的目光，责怪她好不容易拉大成人的孩子不该这样违背她的意愿。总之，他李坚是怎样地移动自己的双脚，又是怎样地拨过一个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他心里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也讲不出这返回营业所途中的除此而外的任何意味。

      营业所终于到了。他耷拉着脑袋去向杨所长报告，说自己再也不去报考学校了。杨所长听了，倒又觉得这事有些反常。他打量了一下心事沉沉的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他轻轻地回答。他不想把家里出现的事告诉别人，更不想让所里的同志因为他母亲的处境而替他背上思想包袱。

      何大嫂是个机灵人，见他上午是那样高高兴兴地向她作别，还似对她的这一顶替表示千恩万谢，曾几何时，又见他这样一蹶不振地返回单位，心里早就明白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困难。她几次三番地问他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表示在她能够帮助的情况下给他帮助。他知道这何大嫂是好心，至于她能够帮助的事，那是她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的，要不，她也不会来营业所代班了。再说，自己马上告诉她不打算再去报考学校而将她辞退，也许她听了他的诉说后会马上退出，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人家又不是街口的马桶，用它了就端出来，不用它了就踢走！还很年轻的他，面对眼前如此多变而又复杂的事，他已经显得很是无能为力了。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远的车站火车在不断地来回奔驰，那沉重的车轮辗过铁轨所发出的沉重而又尖厉的声音，不断地撞击着他不安的心。他想到了抗美援朝战争还在进行，那美帝国主义和它的所谓联合国军队，还在铁路的远远那端，用枪炮和炸弹甚至毒气在肆无忌惮地屠杀成千上万的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有些与他年龄一样大小的小伙子因为谎报年龄而上了前线，而他，一个因为土地改革翻了身和读了方志敏《可爱的中国》有了觉悟的年轻人，却被这种种不幸，卡在欲上不能欲下不忍的境地里，做着这些上不能报效祖国、下不能拯救父母的无名小事，这不是明明白白要委曲自己的一生了吗？……

      ……这时，小固顶着一件孝布哭哭啼啼地向他走来，他心里一惊，不待他报耗，就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二话不问，就从床上爬起来，提起那下午带回来还未开解的小布包急急地往家里赶路。不多一会儿，他便到了家门，往里瞧去，一副黑棺木惶恐地摆放在堂屋里，前面是纸钱和香烛，那些懂事的和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全都一泡眼泪一泡鼻涕地跪倒在棺木的四周哭得死去活来。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如今就是你一个人年长，今后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就指望你了！”指望我了？我能替他们解决什么忧愁？我母亲在籍，我还能有点能耐，现在她已经去了，我不就成了壁板上的团鱼四脚无靠了么？这时，左邻右舍的那些昔日曾经仇恨过他的家人，如李方庆们，都一个个向着他和他的家人狞笑着，连那昔年曾到他家抄过家的强盗土匪也一齐卷土重来。他们幸灾乐祸地说：“看你们那生相，共产党来了不也叫你活得不自在么？”他愤怒地站直身子，呼唤那众多的弟弟和妹妹们，都奋不顾身地与他们作拼死的搏斗。他最后警告他们说，“请记住，你爷爷我会活出一个人样来的！”这时，他背上背包，踏着田间的泥泞小路，辞别他的父亲、祖母和各个弟妹，准备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投军或者谋生。“祖母再见了！父亲再见了！小弟小妹们再见了！”这时，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地向正为车皮背运沉沉背包的他压过来，他被强大的气流卷到了车底下……

      他惊恐万状地跳将起来，啊，好在这是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