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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32岁的阳阳（化名）是武汉某旅游公司客户经理，春节前返回老家河南濮阳市台前县，回老家后按要求做了登记，起初在家自行隔离，还在网上做志愿者，远程帮助武汉的医生筹集物资，为漂泊在外的武汉人联系酒店住宿。1月28日，阳阳家遭遇铁皮封门，到2月15日解封，她和父母在自家平房度过了被隔离的18天。 近三个星期，在“河南硬核”的微博话题下随便一搜，就能看到人口大省河南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重视。地理位置上，河南与湖北相邻；作为劳务输出大省，大量河南人在湖北务工。 疫情扩大初期，信阳就有大卡车横在主干道上堵住村子出入口，或者干脆用挖土机将道路挖断。在商丘，有个村长整天拿着大喇叭宣传：“说啥，咦～刚买勒新车，国家有难，咱们必须严防死守，在家待着！白瞎出驴了（别瞎跑），再出驴，死都没人抬你个小舅子！” 开封的一个村子还设立“劝返点”，工作人员专门在村口拦截“鄂A”的车，劝他们原路返回。 春节期间，洛阳、漯河、巩义等地挂出“硬核条幅”：串门就是自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带病回村，不孝子孙。 防疫隔离高于一切的口号深入人心，尤其在信息相对闭塞的河南乡村，病毒入侵带来的恐惧和疑惑让人们相信，紧急时刻做比不做好，针对湖北回乡者的应急措施也在不断加码。 在武汉工作的某旅游公司客户经理阳阳，“封城”前一天按原计划乘坐火车，返回河南濮阳市台前县老家。1月28日被封门到2月15日解封，她和父母在自家平房度过了被隔离的18天。 以下是阳阳的口述： 铁皮封门 1月27日，我回家四天后，听到门外有东西敲墙，哐哐响。我出门发现有三个人在钉条幅，横在我们那排房子的进出口，条幅上写着——“本户有武汉返乡人员请勿互相来往”。 我家住在村委会管辖的一个家属院里，有四间平房，卧室两间挨着，大的平时爸妈住，小的空着。院子里不止我们一家，里面还有五六家，进出都要经过我们这里。既然钉了这个条幅，就是禁止我们外出，我和钉条幅的人理论：“钉到我家墙上吧，不要耽误别人进出。” 他们讲话比较难听：“要封就封，提前跟你打什么招呼？” 在武汉工作十多年，我一直从事旅游业，当过导游、销售、客服主管，现在是大客户经理。发生疫情原本不打算回家过年了，担心万一得了病县城治不好，跟我妈商量，但她觉得我一人在武汉可怜，要我回去，我还是单身，那就买了1月22日的火车票，第二天到家。 回到家我就开始自主隔离，没有踏出家门半步。往常过年回家，我跟我妈在大卧室住，比较暖和，我爸去小房间住。今年我单独在小房间，有事儿我妈就发微信，或者站在门前喊。吃饭她就把饭放在房间门口，我拿进屋放在一个凳子上，坐在小马扎上吃。她不得不进门的时候，我们就都戴上口罩说话。 我们家没有厕所，只能去院子里的公厕。每天我都带着酒精喷壶去，上完厕所把我蹲的地方喷一下，挺注意的。 这个小房间没有空调，晚上很冷，我点了前两年剩下的煤球取暖，醒来头疼，怕是一氧化碳中毒，后来睡觉就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我整天闷在屋子里，我妈有时偷偷开一点儿门，趴在门缝那儿看我在干嘛。如果我正在忙着回信息就注意不到，偶尔她站的时间长了，我抬头会看到她，她也没啥别的话，就问我饿了没。有时凌晨两三点我还没睡，她专门穿上棉袄棉裤，起来看我。我说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微信，没回就是睡着了，她回答，“我不太能睡得着，就来看看你”。 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了解我，我觉得她挺可怜。 大年三十儿我跟他们也没有团聚，各吃各的。往年我们家有接神的习惯，晚上12点要吃接神的饺子。那天我妈站在房间外边喊，要不要吃饺子，我说不吃了，吃不下。  阳阳家墙上贴的条幅。27日（大年初三）他们把“此处有武汉人”的条幅钉完就走了。第二天一早，我刷牙刷一半儿听到外面嚷嚷，外面站了30多个人，我想：至于这么大阵仗？ 得知要用铁皮堵住我家出口，我就问洗手间的问题怎么解决？其中一个人说让我们自己克服，吃的喝的他们答应帮我们买，垃圾帮我们倒。 跟这些人对峙时，我妈一直躲我后面，抓着我胳膊往后拽。十几年前家里着火她被吓过一次，落下尿失禁的毛病，这次她又被吓着了，当天老毛病又犯。 但当时，我们也以为只封七八天，吃饭还是一天三顿，觉得吃的用的还够。2月5日左右，有人在外面喊，“封门要封到2月15日”。这样就算是口头通知了我们，提前没有打招呼，说好的买菜送饭处理垃圾，一样都没有管。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只好每天改成两顿饭，一顿疙瘩汤一顿大米汤，配着剩下的海带丝咸菜。眼看着装粪便的袋子慢慢鼓起来，心里非常着急。 我大便比较规律，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但刚封门的时候，我憋了两天。我妈见我一直捂着肚子，冒虚汗，催我大便。我只能在屋里放个盆，套个塑料袋解决，完事儿赶紧扎紧，放在外面的垃圾桶里。我觉得很屈辱，又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第一次最难。 2月10日终于有人帮收垃圾了，我妈还很不好意思，怕工作人员嫌弃，把垃圾重新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外面套了新的塑料袋，用卫生纸绕着塑料袋把手缠了一圈。 有人偷偷给我们送白菜、黄瓜、油菜 封门那天，邻居的反应着实心寒。有人往我家院里扔砖头，出口被铁皮门完全挡住，砸得“哐哐响”。有个大婶儿就站在我窗户底下骂，说我是来祸害人的。我就问你谁啊，住哪儿，大婶儿不说话，走了。 之后每天都有人拎着喇叭宣讲，喇叭就搁在我家门外，一放就是半个小时。有人如果在我家门口稍微停一会儿，值班的就骂，不让人停留。我妈生气，透过下面的门缝她如果看到有脚，就用喷壶朝他的脚喷水，把他喷走。 平时我妈对邻居很和善。去超市买菜，要是路上看到有老人摆菜摊，她心疼人家就会多买，能买多少买多少提回家，一顿做了吃不完，就拿去跟邻居分享。我们院子有租房的高三学生，我给她寄回去20只醉虾，她做好了分给人家孩子10只。家里还有个麻将桌，常备着瓜子糖块，招待邻居朋友。 我家在濮阳市台前县的城关镇。1月22日下午6点，我从武汉站上了火车，那是我回家坐过的最安静的一班车。23日凌晨5点，我在火车上被朋友电话吵醒：武汉“封城”了。就是这个消息，让我的父老乡亲以为我是从武汉逃出来的。 出站口就有小喇叭在喊，从武汉上车的人要过去登记，我走过去量了体温，登记。然后找了一辆黑车，中午12点左右到家。 第二天就是除夕。我妈提前把被子晒好铺上，还给我买了新的脸盆。刚到家，我妈就迎上来，她嗓门挺大，“终于回来啦！累不累！饿不饿！”邻居都能听到。 我原本打算吃完午饭就去村委会登记，结果前脚刚放下包，还没吃上饭他们就来了，我猜测邻居有人告诉了村委会我从武汉回来，这么多年村干部都没跟我家联系过。那天他来了三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我干脆给他写了个条，姓名，身份证号，上下车时间，体温多少度……写的比他问的都详细。 被封门后还有人举报我们。我爸的微信运动步数一万多步，有人举报他爬墙跑出去了。其实他有一个音响，平时就在广场带着别人跳舞，封门期间他在家带着我们跳，手机跟着跳，步数就多了。 有天我家门缝底下多了一颗白菜，三个黄瓜，一把油菜，是有人偷偷塞的，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谁做的好事。我们家被骂，被扔砖头的时候，我妈都没哭。她看到这些菜的时候倒是哭了，她还发了朋友圈，说谢谢好心人。 给阳阳家送吃的从门缝塞进去。 2月5日，得知还要封10天，我开始给市长热线打电话，给村委会打电话，给分管我们这片儿的政府部门、公安局打电话，想让他们解决口粮问题，处理掉垃圾。2月8日晚上，每天问我体温的村医在微信上和我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跟工作人员沟通”，接着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我非常恼火：“好自为之？我做了什么天怨人怨的事情么？” 村医说，镇上的人让我不要再报警了，没用，全国形势很紧。还有人打电话警告我妈，叫她不要再闹了。 我连着回复了村医七八条：“报警是因为粪便加上生活垃圾堆在一起十几天，我们一家三口就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您是医生，应该更清楚环境卫生对健康有多重要。没有任何人来慰问一句，没有提供物资，封门之前没有提前告知，我们也没有准备足够的食物来应付，如果不是有好心人送了一点吃的进来，我们要饿死在这里么？” 那天是元宵节，一大早我妈的朋友梁阿姨就打电话，要给我家送韭菜，可以包饺子。那时县里已经封了大路，本来骑电动车不到10分钟的路，梁阿姨走了快三个小时。我家院子也禁止外来人口进入了，她在院门口等了很久，才等到有人愿意把东西送到我家门缝，也就100多米的距离。 我妈跟我说，过了这段时间，她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跟我去武汉租房住，她要离开这里。我想她是真的伤心了。 善待与过分对待 谁能知道，我前一天晚上还在微博呼吁要善待在外的湖北人，第二天我自己家就被封，太讽刺了。 那些天本来我一直忙着帮医院筹集物资，还有帮在外的武汉人回家，从回家到正月十六（2月9日）中间没停。我们搞旅游的都会加很多群，群里各行各业的都有。武汉还没有“封城”，已经有医生朋友在群里求助，说医院物资可能会缺，需要口罩、手套、防护服那些。我就在微信上问了很多朋友，让他们给我介绍货源。 物价上涨很快，我上火车之前提醒我妈尽快去买N95口罩、酒精和消毒液。我妈从药店出来，说县城没有N95。有什么买什么吧，我告诉她，结果就这转脸的功夫，5L的酒精也涨钱了。 刚开始为了换更多的物资，没想那么多，花钱没什么节制，就是想用尽量多的钱买到尽量多的物资。介绍渠道的朋友知道我性子直，先前也跟我打了招呼：“你不要生气，他们肯定会涨点儿钱。” 比如丁腈手套，一箱1000只，平时的价格就是260元一箱，第二天再问就是360元一箱。普通医用口罩价格比平时涨了四五倍。 我实在没有吵架的力气，直接拉黑，那会儿拉黑了很多人。 在旅游行业，找帮忙的人非常容易。联系好物资之后，我就告诉在武汉的志愿者车队，让他们把物资拉去医院，到了医院就有人交接。物资、车队、酒店、餐饮……这些做志愿服务的人都是相通的。  阳阳的志愿者朋友在送物资。那时漂泊在外的湖北人被过分对待，没有地方住，餐厅也不让进。比如有人在海南求助，我就先找海南对接的酒店，把房间空出来留给湖北人，然后把这些求助的湖北人都拉进一个群，告诉他们直接找群里的谁谁谁。找到酒店就找到了餐馆和车队，可以把他们送到临近武汉的某个地方，然后想办法回去。 这些也不是商家无偿提供的，求助的湖北人按酒店、交通、餐饮的市场价付费。 被封在家期间，我还看到很多联系不上床位的信息，有人为了在发热门诊打个针就从早上7点排到晚上11点。我很难受，天天哭。后来帮三个无法确诊的患者安排上了床位，但有两个人，没过两天就去世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吃饭，当时饭都吃不下去，眼泪不停流。我妈安慰我：你已经尽力了。 这次集资我妈也捐了3000元。跟她说起民间志愿者帮忙运送物资，她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保证这些司机的安全？她让我给他们安排上防护的东西，我还挺惊讶的。我们筹备的人想到的都是成本问题，没想到我妈直接想到志愿者的安全。 2月9日凌晨四点，我把封门的事发到微博，很快被大V转发，没一会儿手机就嗡嗡响。网友同情我说，“博主一家无发病症状，已被封门十多天，无法处理生活垃圾，食物靠朋友接济，请有关部门关注。” 还有人点了我们县委书记大名，问“就是这样应对疫情的？” 两天后就有人管我们了，有工作人员买了些菜给我们，垃圾也已经分装运出去了，我觉得是微博帮助了我们。15日铁皮门拆了，我家解除了隔离，家属院发了出入证，可以两天出去一次。我妈去超市买了一大块冻五花肉，做了猪肉酸菜炖粉条。 这是我回到家25天后第一次吃上肉。能吃上肉，对我来说感觉是大户人家，半个巴掌大小的白肉片我一口气吃了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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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20 10: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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