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反腐十年：融入世界而不“融化”自己

微言网编辑部

2021年7月20日，越南第十五届国会第一次议会开幕式前，越南新一届“四驾马车”在会议前合影。从左至右分别为：越南国家主席阮春福、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政府总理范明政、国会主席王庭惠。图源：视觉中国

记者 | 刘子象

编辑 | 崔宇

越南交出了十年反腐成绩单。

6月30日，越共中央政治局召开反消极腐败工作总结（2012~2022）会，回顾了10年反腐历程。越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内政部部长潘廷镯作总结报告称，期间各级党委和检查委员会对2700个党组织、近16.8万名党员进行了纪律处分，其中7390人因贪污腐败被查。

从中央层面来看，170名高级干部被处置，其中包括33名中央委员或前中央委员、3名政治局委员、1名前政治局委员以及武装部队50余名将军级军官。

上海外国语大学越南语系主任冯超对界面新闻表示，反腐在越南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化的趋势和风潮，不是一个需要忌讳的政治名词。十年反腐，既树立了越共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也连带提升了营商环境。更重要的是，通过反腐，越南缓解了偏离社会主义道路的危机和官僚主义腐败危机，以及自我转化、自我演变的危机。

反腐“熔炉”在燃烧

最近引发广泛关注的越南腐败案件都与新冠疫情有关。其中最典型的是越亚公司（Viet A Technology）核酸丑闻案。

2020年4月，越亚公司获得卫生部许可，向几十个地方卫生部门提供核酸检测试剂盒。通过夸大设备和投入成本，越亚将每个核酸试剂盒的价格虚报了45%，定价在20美元，从而获得了1.726亿美元的利润。为了确保高价产品顺利分销，越亚还向各级卫生部门输送了3451万美元的回扣。

去年12月，总理范明政亲自下令启动调查。半年后，越南开始了大规模逮捕行动，至今已有60多人被捕。落马高官包括卫生部长阮青龙、河内市长朱玉英、科技部前副部长范公哲、军事医学研究所上校胡英山和大校阮文校等其他12名官员，以及河内疾控中心主任张光越和总会计师等各级官员。

该案件甚至成了“国际笑话”。2020年4月，越南科技部发布虚假信息称，Viet A试剂盒获得了世卫组织的认证。这对于疫情爆发初期核酸检测能力不足、严重依赖国外援助的越南来说，是一件十分自豪的事情。媒体大肆宣扬，民众也引以为傲。然而，2020年10月，世卫组织辟谣称，仅仅收到过认证申请，但是申请并未获得通过。

稍早前的另一起疫情丑闻则涉及到越南外交部，也曾令舆论哗然。

2020年全球疫情爆发伊始，面对急需回国的海外滞留公民，越南外交部领事司多位官员勾结旅行社，利用归国航班中饱私囊。今年4月，越南外交部副部长杜英勇、领事司司长阮氏香兰、副司长杜黄东、办公室主任李俊英和公民保护局副局长卢俊勇等几位高级官员纷纷被捕。

据越南公安部调查报告，每次返航航班平均净赚43600美元，共涉及60多个国家的约2000次航班，非法获得资金超过8700万美元。

实际上，越南的反腐运动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开始。1990年，越南政府颁布第240号决定，在全国范围内部署“开展反腐败斗争”。在1996年的越共八大上，腐败现象被正式列为越南面临的“四大危机”之一。

77岁高龄的阮富仲第三次当选越共中央总书记，打破了惯例。图源：视觉中国

2011年阮富仲出任越共中央总书记以来，积极进行反腐运动。2012年5月，越共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会议成立中央反腐败工作指导委员会，直属越共中央政治局领导，阮富仲亲自担任主任。反腐的“熔炉”越烧越旺。

阮富仲在谈及这场反腐运动时，常常将其比作“燃烧的熔炉”。从退休的“干柴”，到在位的“湿柴”，反腐无禁区、无例外、不庇护，“熔炉烧旺了，湿柴火扔进去也得燃烧”。

自2016年1月的越共十二大以来，“熔炉”运动力度明显加大，进入“全面反腐阶段”。“无禁区”地严查大案要案，数百名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被捕，已经触及到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的最高级别官员，“熔炉”行动开始深入到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能源、金融等领域。

2017年5月开始，8个巡视组分赴20个省份，检查督导舆论关注的重要案件。也是在这一年，越南国家石油和天然气集团前董事长阮春山，因侵吞巨额国有资产罪等罪名被判处死刑。

2018年，曾经的政坛明星丁罗升因涉两起油气相关贪腐案，被判处18年监禁。丁罗升曾历任越南国家油气集团党委书记、胡志明市市委书记和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官至副国级的丁罗升是迄今倒在“熔炉”中的越南最高级别官员。

截至2020年底，这场运动共查处经济犯罪案件1.17万余件，800多人被定罪，包括1名政治局委员和7名越共中央委员，其中包括因“泄露国家机密”而落马的河内前市委书记阮德钟。

2021年，越南反腐运动呈现窝案频发的特点，涉及到海岸警卫队、工贸部、卫生部和广宁省、平阳省等重要省份，疫情丑闻只是冰山一角。

4月，工贸部部长武辉煌因“管理使用国家财产违反规定造成重大损失和浪费罪”被判处11年徒刑。6月，庆和省原省长阮胜利被提起公诉。9月，广宁省人民委员会三名副主席因涉电信诈骗案被给予党内谴责处分，广宁省省委班子被集体警告。10月，越南海岸警卫部队主要领导遭遇空前整顿，警卫队党委副书记、司令、前司令等一众领导被处分。

越南证券市场目前也在经历腐败清洗。自今年3月底以来，越南已经逮捕了多名涉嫌操纵市场的证券公司和上市公司高管。越南中央检查委员会5月18日发布公告称，证监会主席陈文勇被革除党内所有职务、胡志明市证券交易所总经理黎海茶被开除党籍。

反腐动力源于解决“四大危机”

解决危机，正是越南反腐运动的源动力。1994年，越共七届中期会议明确提出越南面临“四大危机”，即：经济发展滞后、和平演变、偏离社会主义方向和贪污腐败。“‘四大危机’中三个都来自内部，而反腐败是内部危机的重中之重。越南反腐的源动力就在于要高举社会主义旗帜，走社会主义道路，融入世界的同时而不融化。”冯超表示。

在新冠疫情持续肆虐的背景下，越南党和政府的执政能力遭受考验，防疫过程中出现的两起重大腐败案件影响恶劣。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越南问题专家潘金娥对界面新闻表示，核酸腐败案件之所以影响巨大，有其特殊性。一方面，核酸案件涉及到疫情，公众普遍关心；另一方面，最近几年越南的民族自信心大增，在普通民众看来，闹到国际上的这个案件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还是涉及到民族自尊心的欺骗行为。

而在冯超看来，越南的四个危机至今没有解决，相互之间有其关联性，疫情案件或可一瞥越共不同派系高层可能存在的分歧。

在上一届阮春福作为总理的政府里，副总理武德儋主抓疫情防控工作。2021年初越共十三大后，新一届领导班子确定，阮春福当选国家主席，范明政接替总理之位。去年底开始，面对疫情越南已经“躺平”，将经济发展作为首要目标。冯超认为，新上任的总理范明政似有拿武德儋主抓的疫情开刀的架势，“武德儋的政治生涯似有波折”。

2021年底，武德儋因“防疫不力”，在国会接受代表质询。在2021年10月召开的越南十五届国会第二次会议上，国会决定由政府总理负责实施关于疾病预防控制的紧急解决办法系列方案，这也就意味着，武德儋的新冠疫情防控指挥小组组长的职务被总理范明政取代。

2021年9月30日，越南头顿，越南即将解除近三个月来为遏制新冠疫情而实施的严格封锁，警察正在拆除路障。图源：视觉中国

越南的权力架构以“四驾马车”为核心，即越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政府总理以及国会主席。而“四驾马车”中又常由传统保守的北方派系和激进改革的南方派系组成平衡局面，然而在新一届政府中，这种平衡被打破。

潘金娥稍早前撰文指出，从新一届的18名政治局成员的构成来看，作为较为温和的中部过渡派系大幅度上升（8人），以阮富仲为代表的北方派系也相对占据上风（7人），而南方派系被削弱，比例大幅下降至3人。这样的安排既突破了越南权力分配南北基本平衡的传统惯例，也与南方派系实际掌控越南经济实力和社会舆论的实际状况不相匹配。

冯超对界面新闻表示，越南以前是政府指导反腐，但不是特别得力，2012年起，反腐工作被收归中央政治局统一管理，升级为党直接抓反腐工作。内在逻辑是，在反腐的同时防止自我演变、自我转化，同时营造风清气正的形象，提高党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地位。

反腐大权收归党管之后，越南近期又将工作进一步细化。5月10日，越共中央委员会宣布在各省组建反腐指导委员会。在冯超看来，这是近期的最大亮点。省级反腐委员会的成立，可以健全从中央到地方的反腐机制，扩大反腐机关的权限和辐射力，推动自上而下进行反腐，力度更加空前。

也有观点认为，十三大后南方派系对越共中央人事安排不满，导致越南各级党政之间工作的配合协调不佳。而反腐委员会下沉到省级层面，也可以更好协调工作。“近年来，越共党内民主化、越南社会民主化趋势加大，部分‘党权’被‘法权’所取代，因而党中央的管控能力有所下降，地方政府部门也是各自为政。面对党中央继续狠抓反腐廉政建设，一些官员往往以懒政、怠政应付。十三大后，越南各级政府在抗疫方面的表现明显不如2020年。”潘金娥在文章中写道。

去年在抗疫上的“拉胯”表现，也对越南经济造成重大打击。据越南统计总局数据，2021年越南全年经济增长2.58%，是上世纪“革新”以来的历史最低水平，远低于年初制定的6%-6.5%的目标。

“融入而不融化”的决心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经济全球化发展浪潮的推动下，世界各国加大经济对外开放步伐。1986年越南也开始实行扩大开放的“革新”运动。越共中央理论委员会委员、军事人文与社会科学院原院长阮伯阳撰文称，越共九大（2001年4月）首次使用“积极融入国际经济”一词，标志着越南发展、开放和融入国际等理念的重大变化。

2006年的越共十大以来，越南加入WTO，更加积极主动与国际接轨，导致大量外资涌入。尤其是制造业，迄今已吸引全球140个国家和地区的投资。英特尔、微软、富士康、三星、三洋、索尼、富士通、东芝和松下等全球知名企业均在越南投资设厂。

据越南外商投资企业协会5月发布的《2021年越南外商投资年度报告》，外商直接投资企业约占社会投资总额的25%，占工业总产值的55%，占出口总额的70%以上。外资涌入还为越南带来大量的就业机会，报告显示，外资企业为越南创造了460万个就业机会，同时还间接为数百万名劳动者创造了就业岗位，帮助越南提高了人民收入。

2022年6月29日，一名男子从河内一家服装店外的人体模型旁走过。6月29日，越南公布第二季度经济增长率为7.72%，创10年新高，这得益于出口反弹和取消新冠限制措施。图源：视觉中国

在2021年初的十三大上，越南提出了“到2025年成为摆脱中等偏低收入、沿着现代工业道路迈进的发展中国家，2030年成为拥有中高收入水平的发展中工业国，到2045年建成高收入发达国家”的目标。

高度依赖外资的越南没有理由停止融入世界的步伐。6月4日，越南副总理范平明签发决定，批准《2021-2030年外国投资合作战略》。文件提出系列目标，比如在2021-2025年期间，将来自亚欧美等部分国家的外资比重提升至70%的水平，2026-2030年进一步提升至75%。此外，战略文件还计划到2030年，将在越的世界500强企业数量增加50%。在营商环境方面，越南也计划进入相关榜单中的东盟前3名和世界前60名。

2021年，越南在世界银行的营商环境榜单中排名第87位（总数180个国家和地区）。虽然在过去十年，越南在全球腐败指数方面已经跃升了30多个名次。不过由于起点太低，在“透明国际”去年的排名中，越南仅得39分（满分100分）。

多年来，越南一直被反腐组织“透明国际”评为“贪污腐败严重的国家”。这一标签严重影响越南的国际形象，使外来投资者对其“敬而远之”。比如在越南投资，外来投资者往往被迫遵守“行规”，在与投资相关的各个关键环节或行政审批中需要拿出数额不小的特殊“公关费”。《亚洲时报》文章称，贿赂和暗箱操作通常被视为商业成本的一部分，它们在越南庞大的非正规经济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对普通越南民众来说，这种隐形成本也是无处不在。据5月发布的2021年省级治理和公共行政绩效指数（PAPI），全国范围内，公共部门的行贿仍然很普遍，个人关系对乡镇一级的公职仍然很重要。

比如，在40多个城市/省中，人们在申请土地使用权证书时不得不行贿的比例在40%到90%之间。同时，在使用县级公立医院医疗服务时，有40%-80%的人表示被迫支付额外的钱才能获得更好的治疗。

遏制对投资者有潜在风险的腐败现象，既是政治需要，同时也是经济需要。冯超表示，反腐工作既保持了“高举社会主义旗帜”的局面，也间接改善了营商环境，推动解决“四大危机”中的经济发展滞后危机。这也是越南一直强调“改革而不改色，融入而不融化”方针的原因所在。

一些分析人士已经看到了“熔炉”反腐对越南营商环境的改善。越南证券公司VnDirect研究主管Tran Khanh Hien评价称，越南今年的反腐举措增强了外国投资者的信心。但她同时表示，更希望看到当局究竟能有多大的毅力和严肃性来继续此项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