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今年6月初,沈阳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写了一篇《钢铁侠传》,寥寥几百字写完钢铁侠的一生。这种中国文言文和好莱坞超级英雄故事的结合,迅速攀上当天微博热搜。几天后,湖北青山区一小学六年级学生用文言文写作高考题的新闻再次被多家媒体争相报道。此类例子还有很多。 针对当代种种文言文写作现象,有人提出一个观点“当代人写文言文,就是一场尴尬的行为艺术”。文言文在当代究竟经历了什么?当代文言文教学或写作,有无必要?文言文的运用是否过时?凤凰网国学频道为此独家专访了龚鹏程先生。以下是采访实录。 龚鹏程先生(资料图) 凤凰网国学:1926年,鲁迅在《古书与白话》中直言:“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对此, 您怎么看? 龚鹏程:革命时的口号,犹如恋爱时的誓言,岂能当真?鲁迅自己后来写不写古文、作不作旧体诗?又,研究鲁迅的人都知道:他不但能写、常写,在表达隐秘、深沉的感情时,更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文言。如《唐宋传奇集•序例》中交代写作的时间地点:“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既指中国处在黑暗之中,也有以“璧月”指情人许广平、“饕蚊”指情敌高长虹的意思。这种表达效果即是古文的优长之一。于此可见古文不死,反倒是白话,时空睽隔就常变成死文字。如元朝的白话碑文:“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无体例的勾当休做者,若做呵,不怕那什么,圣旨!”你看得懂? 《诗经》(资料图) 再说了,一百年前用来打倒古来文章传统的,是语文工具论、进化论。现在你还相信这种老掉牙的论调?物种有没有进化尚且难说,文学而说进化就只能是笑话。现代人写的,都一定比《诗经》《楚辞》李白杜甫好?工具,用什么工具就一定胜过另一种工具?工具,一要看会不会使,古文在你手上是死的,在我手上却可以活色生香,正所谓“死蛇弄得活”。就像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大力士,用椎一百二十斤,我们用不来,便只能把椎子当废铁,弃置不用。二要看场合,用铁锤炒菜当然不如锅铲。文章又不是讲话说相声,用的自然只能是文字,而不是语言。所以当年诸公提倡白话,本来就文不对题。 凤凰网国学:您如何理解“文言文”?“言”与“文”的关系该如何处理? 龚鹏程:当年提倡白话的先生们,之所以文不对题,是因为看到欧洲“言文一致”。所以,要从语言角度来改造我国的文学。文言文、白话文,就是因此而生硬制造出来的新词。 可是他们忘了:西方没有文字,其所谓字,只是语言的标音记号,犹如我们的汉语拼音、韩国的训民正音等。中国文字则是语言之外的独立符号体系,非语言之纪录。故西方只有语言学,没有文字学。文字学是近年想打破语言逻各斯的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一类人才拟建立的。 没有文字的世界,言文可以一致。已有文字,如何一致? 因此,“白话文”是个自我矛盾的生造词。不管是不是话,一旦写成文章,便只是文言,不是话。是文字的一种舞蹈,而非语言之技艺。就像演讲,唾咳珠玉,自显语言之美,但若要用文字记录下来,却总要花大气力仔细笔削润色一番不可。文字的逻辑,不同于语言的韵律,所以无法“我手写我口”。 真要我手写我口,最多就只能像香港报刊“明明觉得无问题,偏偏写出黎就系怪怪地,都系用返书面语好睇啲”“其实书面语都有讲究嘅,有啲人唔识打就求其揾个字出来顶。打简体字系冇所谓,至紧要唔好乱改嗰啲字”这样,形成一套广东话文。或“阮suah m̄知beh对toh位讲起,讲起阮kh?g tī心肝仔内ê欢喜kap忧愁”“文学反映侬佮土地兮感情;啥乜所在兮侬”之类的台语话文。 “文言文”同样是不通的词,它指的就是文。在口说无能为力时,文字才登场,例如口说无凭,才需要留下字据。文字若能组绣锦缎,焕然成章,才可称为文章。它与言说乃是两路,不可误合为一。 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不是已经都在写白话文了吗?不,写出来的都是文言,是文字的表达,只不过在其中参用了若干模拟口语词汇,或对语言的译写与摹仿,或松散拖沓之文言而已。 凤凰网国学:请您谈谈“文言文在当代”和“当代的文言文”各有何特点?呈现什么姿态? 龚鹏程:古代的文章,现在不废江河,当然仍都在读着。在台湾,一直占教科书中之大宗,近年欲“去中国化”,才大肆删削。大陆反之,近年大幅增长。 《百年文言》,陈永正/徐晋如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资料图) 写作方面。过去台湾除了专门当文学创作来写的以外,公文、法律、判决、尺牍都用文言,所以中文系会开专门的“应用文”讲这些怎么写。有时还会用到寿序、请柬、笺启、碑记、对联等等,古文骈文的工夫都需要有一点。现在政风鄙俚,水平自然大幅下降,但文采可观的也还不少。大陆老宿名家、青年俊彦,能奋笔与古人争锋者同样不少,陈永正先生《百年文言》一书是很好的选样。 凤凰网国学:当前人们对待文言大多采取只阅读不写作的态度,只有少数爱好者写作,文言文写作呈现一种“古董复制”状态。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龚鹏程:大部分人确实受五四运动的宣传影响,不再写所谓文言。少数爱好者,或热情有余,训练不足;或附庸风雅,不明体式,以致贋鼎充斥,造了许多假古董。可见文化断层果然严重,也引来了许多讥评。 但文化断层,不就是新文化运动鼓吹写白话文的成果吗?现在应当拨乱反正,弭平或修补断层呢,还是干脆让它断个彻底?显然应是鼓舞大家尽量练习着写,而不是泼泠水,叫大家放弃吧!何况,文学写作在任何时代都是烂作品多于好作品的,我们不能只见泥沙不见金。 凤凰网国学:近年来,由于国家对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一批青年学子突起,形成新的“文言文写作特像”。如曾有学子以“赤兔之死”得满分作文引发激烈争议,后被破格录取上大学。又如这几年一出新闻人物就在网上热传的史记体某某传,或仿《陋室铭》等古文写成滑稽文等。如何看待年轻人对待文言文的态度? 龚鹏程:出现青年规模化的文言写作群,是好事,也是个新趋势。既显示了文化自觉,渐渐脱离“五四迷思”,也表现了后文革世代的传统文化修养。我见过不少可喜的例子,文采斐然,令人对文学的未来怀抱不少喜悦和期待。 凤凰网国学:当前人们对旧体诗词越来越重视,各地诗社呈势如破竹之态发展。而同为古代文体,文言文体的教学与学习在当代却处于无序、不自觉状态。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背后有何深层原因?文言文在当代如何传承? 龚鹏程:文言教学与写作也一样热啊,我甚至发现北京还有这类少年夏令营。许多书院也以培养文言写作为宗旨。因此,我觉得文言写作由不自觉到自觉、由社会不重视到重视,正是这几年很特别的趋向。对这一点,我是乐观的。 我担心的,倒是自觉的文化承担性太重了,反而可能入了歧途。因为提倡的人太执着于文言,对现代语文、西方文化既不熟悉、又有敌意,这在文章意识和造句方式上就都不可能有新意,酸腐气迂阔气十足。而文化断层之余,能掌握的往往只是从前一些通俗讲章、塾课笔法,这又如何能窥大雅?由这个角度看,文言文体的教学与学习,确是问题,亟待改善。学校里面语文课的文言教育,那就更不用说了。 凤凰网国学:钱梦龙先生指出文言文教学存在“字字落实,句句清楚”的所谓“八字真经”的误区。文言文教学是否成为历次语文教改的“死角”?您认为文言文教学应该如何实施? 龚鹏程:钱先生批评的是现在的学校基本的教学模式。老师逐字逐句串讲,加上一点古汉语知识的介绍;学生则忙于记词义、记译文;考试也主要考词义和翻译。这当然是没效果或只有反效果的。 改善之道很多,我先只讲一法。中国文章之学,首在辨体,体式不同,写作要求便异,教法也不一样。记是记、传是传、论是论、表是表,铭是铭、赋是赋,各有格式特点和审美要求,要让学习者弄明白。 俞樾(资料图) 举个例子。俞樾有本《左传连珠》,是为孙儿俞陞云作的。其孙得此教诲,后来果然在文事上大有表现。所以俞樾是道光三十年二甲第十九名进士,俞陞云则为光绪二十四年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在科名上突过乃祖。 有笔记说俞樾晚年笔墨每由陞云代笔。事虽不可考,但俞陞云自己确实著有《诗境浅说》《乐静词》等。连珠一体,少承曲园老人指授,料亦精能,不过没什么文献留下来。倒是以连珠教小孩子练习写文章,已成俞氏家传之教学法,故俞陞云之子,即大名鼎鼎之俞平伯,虽是新文学名家,出版过新诗集《冬夜》《西还》、杂文集《杂拌儿》等,但在他《燕郊集》里就收了一篇〈演连珠〉说: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盖闻富则易治,贫则难治。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燕郊集》,俞平伯著(资料图) 这就是连珠体在俞氏家族中的教学之效。现在不明体势、不悉作法的翻译和词字解释,能教学生写篇铭作篇赋出来?而教文章,只让欣赏,不能使学生会写,就跟在岸上教游泳一样,比划姿势,说得天花乱坠,一下水全完。 龚鹏程 著名学者、教育家和思想家,融通儒释道三教,兼治中外古今之学术,曾任台湾佛光大学与南华大学的创校校长,《国文天地》总编辑、台湾学生书局总编辑等。2004年起定居大陆,先后任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特聘教授。 著有《汉代思潮》、《唐代思潮》、《中国文学批评史论》、《红楼丛谈》、《中国道德智慧十五讲》、《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龚鹏程讲儒》、《龚鹏程讲道》、《龚鹏程讲佛》、《国学入门》、《书院何为》等一百五十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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