岌岌可危的爱情
尼古拉·托昂:在《萨科奇的意义》,一本随后出名的书中,你说“我们必须重新创造爱情,但也要保卫它,因为它危机四伏。”爱情在何种意义上危机四伏?在你看来,昔日的包办婚姻如何在今天的新衣中改头换面?我相信,近来一家约会网站的宣传已经引起了你的特别注意......
阿兰·巴迪欧:没错,巴黎贴满了交友网站的海报,它的广告真地让人心烦。我可以提一些它大肆宣传使用的口号。首先是滥用马里沃的戏剧《爱情偶遇游戏》的标题:“无偶遇的爱情!”接着是:“相爱而不坠入爱河!”没有狂喜,不是吗?还有:“没有痛苦的完美爱情!”都要感谢交友网站......它提供了交易和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概念:“爱情教练”。所以,他们给你配备一位训练者,让你准备好迎接考验。
我想,这样的大肆宣传反映了“爱情”的一种安全第一的观念。爱情需要得到全方位的担保,抵制一切的风险:你会得到爱情,但你要如此彻底地评估未来的关系,你要如此仔细地通过网上搜索来挑选你的伴侣——当然是通过获得一张照片,其品味的细节,生辰八字等等——把它们放到一块,你可以告诉你自己:“这是一个无风险的选择!”这是交友网站的花言巧语,广告宣传采用它更是让人神魂颠倒。显然,只要爱情是一种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求的快乐,只要它把意义和强度赋予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命,那么,爱情,我想,就不能是一个以风险的完全缺失为基础的被给予的礼物。交友网的方法让我想起了美军在提倡“智能”炸弹和“零死亡”战争时的宣传。
尼古拉·托昂:那么,你认为“零死亡”战争和“零风险”爱情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吗,就像社会学家理查德·赛内特和齐格蒙特·鲍曼在金融资本主义对临时工说的“你得不到承诺”和“爱人”对他或她的伴侣说的“我没有承诺”(因为他们漂浮在一个诸关系需要以一种舒适的消费主义许可的名义做出的世界里)之间看到了一种相似性?
阿兰·巴迪欧:情节是一样的。“零死亡”战争,“零风险”爱情,没有随机,没有偶然相遇。由于它得到了广泛的广告宣传的所有来源的有力支持,我把它视为对爱情的首要威胁,称之为安全的威胁。毕竟,它和包办婚姻并无太大的差别。不是在家族秩序或等级制的名义下由专横的父母做出,而是以参与其中的个体的安全为名头,通过预定协议,避免了随机性,偶然相遇,以及最终的一切存在的诗意,因为风险的范畴已经缺席。
爱情面临的第二个威胁是否认爱情的重要性。与安全的威胁相对的观念认为,爱情只是无约束的快乐主义和各种可能之享乐的一个变体。目标是避免一切即刻的挑战,避免对爱情从中编织的他性的一切深刻和真正的体验。然而,我们应该补充道,由于风险因素无法被彻底地消除,交友网的宣传,就像帝国主义军队的鼓吹一样,说风险会是别人的!如果你经过了良好的爱情训练,遵从现代安全的教规,你会发现,把另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人支开并不困难。如果他感到痛苦,那是他的问题,不是吗?他不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同样地,“零死亡”只适用于西方军队。他们扔下的炸弹杀死了一大群人,就因为他们住在下面。但这些遇难者是阿富汗人、巴勒斯坦人......他们也不属于现代性。安全第一的爱情,就像一切由安全准则控制的事情一样,表明:对那些拥有一份不错的保险单,一支优良的军队,警备力量,在心理上采取个人享乐主义的人而言,风险是不存在的;而那些相反的人,则拥有全部的风险。
想必你已经注意到,我们总是得知,事情是“出于你们的舒适和安全”才这么做的,从人行道上的坑印到地铁里的巡警。在根本上,爱情面临着两个敌人:由一份保险单确保的安全,以及由受调控的快乐限定的舒适区。
尼古拉·托昂:所以,爱情的自由观念和保守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协议?
阿兰·巴迪欧:事实上,我认为,自由派和保守派都聚集在一个观念的周围,即爱情是一种无谓的风险。一方面,你可以得到一场计划好了的婚姻,追求一切完满的欢喜,另一方面,你可以得到充满快感的有趣的性安排,如果你不考虑激情的话。从这个角度看,我真地认为,爱情,在今天的世界里,陷入了这样的困境,陷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并最终危机四伏。我想,哲学,以及其他领域的使命,就是团结起来,保卫爱情。那或许意味着,正如诗人兰波所说,它也需要重新发明创造。它不能是一种纯粹维持现状的防御性行动。世界充满了新的发展而爱情也必然是某种不断革新的东西。风险和冒险必须被创新发明创造出来,抵制安全与舒适。
哲学家与爱情
尼古拉·托昂:你从兰波那里借用了一句话“爱情需要重新发明创造”并且你在发展你自己的爱情观念时也援引了许多的诗人和作家。但首先,我们或许应该问一下有关其他哲学家的问题。你已经注意到一个事实,即很少有哲学家对爱情表示严肃的兴趣,即便他们有兴趣,你通常也不赞同他们。为什么?
阿兰·巴迪欧:哲学家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当然远不是直截了当的。奥德·兰斯林和玛丽·雷蒙尼尔的《哲学家与爱情:从苏格拉底到波伏娃》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这点。这本书补充了那方面的兴趣,它在不做简化的情况下,对哲学家的思想和生活进行了考察。在这个意义,它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它表明哲学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如何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即便还有中间的视点。一方面是“反爱情”的哲学,叔本华是这一趋势的主要代表。他曾著名地写道,他不会原谅女人,因为她们体验到了一种爱的激情,从而让人类这一其实毫无价值的物种的延续成为了可能!他是一个极端。另一方面,你会发现一些哲学家把爱情转移到了主体经验的至高层面上。这就是克尔凯郭尔的情形。对克尔凯郭尔而言,存在分为三个阶段。在美学阶段,爱情的体验是一种徒劳的引诱和重复。快乐的自私和那种自私的自私驱使着个体,莫扎特的唐璜就是其原型。在道德阶段,爱情是真诚的并证明了自身的严肃性。它是一种永恒的、转向绝对者的承诺,是某种克尔凯郭尔自己在同年轻的雷吉娜的长期婚约中经验到的事情。道德阶段可以通往最高的阶段,宗教阶段,如果承诺的绝对价值得到了婚姻的认可。所以,婚姻不是被视为对抵制随意爱情之危险的社会纽带的一种强化,而是被视为一种将真诚爱情转向其根本终点的机制。当“自我通过其自身的透明投向对创造了它的力量的迎接”时,爱情的最终转变就成为了可能:也就是说,在爱情体验的帮助下,自我将自身根植于其神性的来源。所以,爱情超越了引诱,通过婚姻的严肃调解,成为了一条加入超人的道路。
正如你们看到的,哲学同巨大的张力做斗争。一方面,爱情似乎是性的一种自然的过度,激起了理性的怀疑。另一方面,我们看到了一种紧挨着宗教顿悟的为爱情的谢罪。基督教在背景中徘徊,毕竟它是爱的宗教。这样的张力是几乎无法承受的。所以,克尔凯郭尔最终无法面对他和雷吉娜结婚的想法,他和她分手了。最终,他代表了第一阶段的审美引诱者,活在第二阶段的道德承诺中,无法通过婚姻的真实生活的严肃性,完成向第三阶段的过渡。无论如何,他考察了哲学对爱情进行反思的全部形式。
尼古拉·托昂:你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源于柏拉图最初所做的一步吗,他把爱情变成了一种接近理念的方式?
阿兰·巴迪欧:当柏拉图谈论爱情的时候,他极其准确地指出:在爱情的冲动里蕴含着普遍性的种子。爱情的体验是一种走向他所谓之理念的东西的冲动。由此,甚至当我纯粹地欣赏一个美丽的身体时,不管我喜不喜欢它,我都在通往美之理念的途中。我想——当然,用极其不同的话说——沿着相同的思路,爱情包含了一种从偶遇的纯粹随机性到具有普遍价值的状态的可能之过渡的体验。从一次纯粹的相遇,一件琐事开始,你得知,你可以在差异而不只是同一的基础上,来经验世界。你甚至会在这个过程中遭受考验和痛苦。在今日的世界,人们通常认为,个体只追求自己的私利。对此,爱情是一款解毒剂。既然爱情不被视为彼此喜好的一种交换,也不被提前视为一次有利可图的投资,那么,爱情其实是偶遇中一种独特的信任。它把我们带到了差异体验的关键领域,并且在根本上,它把我们引向一种观念,即我们可以从差异的视角来体验世界。在这个方面,爱情具有普遍性的含义:它是一种有关潜在普遍性的个体经验,并因此是哲学的核心,正如柏拉图首先觉察到的。
尼古拉·托昂:根据你的说法,爱情的伟大理论家之一,雅克·拉康,同样参与了和柏拉图的对话,并总结道,“不存在性关系这样的东西。”他是什么意思?
阿兰·巴迪欧: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命题,源于一种道德主义、怀疑主义的观点,但得出了相反的结论。雅克·拉康提醒我们,在性当中,每个个体很大程度上都是自足的,如果我可以那样说的话。在根本上,他者的身体不得不经受调解,但快感终归总是你自己的快感。性分离,而不是统一。你赤身裸体压住另一个人的事实是一种图像,一种想象的再现。真实的事情是快感带着你远走高飞,远离另一个人。真实的是自恋的,连接是想象的。所以,拉康总结说,不存在性关系这样的东西。他的命题骇人听闻,因为当时每个人谈论的只有“性关系”。如果性爱当中没有性关系,那么,爱情就是填补性关系之缺席的东西。
拉康没有说爱情是性关系的一种伪装;他只说性关系不存在,而爱情是取代那种非关系的东西。这就更有意思了。这个想法使他得出,在爱情中,他者试图接近“他者的存在”。在爱情中,个体超越了他自己,超越了自恋。在性当中,你其实通过他者的调解而处在一种同你自己的关系里。他者帮助你发现了快感的现实。相反,在爱情中,他者的调解就其本身而言已经足够。这便是恋爱相遇的本质:你去接纳他者,让他或她和你一同存在,而他或她也是如此。相比于爱情只是一块掩盖了性现实的想象的画布的完全庸常的看法,这无疑是一个更加深刻的爱情观念。
其实,就爱情的而言,拉康的说法也具有哲学上的含糊性。“爱情是填补性关系之缺席的东西”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解读。第一种也是最明显的一种解读是,爱情是想象力借以填补性创造的空虚的东西。不错,毕竟无论性有多么地光辉,无论它理所当然地能够有多么地光辉,它最终还是一种空虚。这诚然是为什么,性要遵循重复的规律:一个人必须一再地开始。每一天,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所以,爱情成为了某种在这个空虚当中存在的东西;情侣是由某种别的东西联系着的,而不是这种不存在的关系。
当我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对波伏娃的《第二性》中的一段话感到震惊,几乎是厌恶。在那段话中,波伏娃描述了做爱之后,男人如何感到女人的身体是扁平、松弛的,而相应地,女人如何感到男人的身体,除了勃起的部分,是普遍地没有吸引力的,如果不是有些荒谬的话。闹剧或杂耍通过对类似想法的持续使用,让我们大笑。男人的欲望是可笑的、大腹便便的、无能的菲勒斯的欲望,而乳房干瘪、齿牙全无的老太婆是所有美人的未来图像。当你在另一个人的怀中入睡时,爱意的温柔,就像诺亚的外衣一样,掩盖了这些令人不快的思虑。但拉康同样完全相反地认为,爱情能够延伸向本体论的领域。虽然欲望关注的是他者,总是以一种恋物癖的方式,聚焦于特殊的对象,例如乳房,屁股和阳具......但爱情关注的是他者的存在,这具备了完全之存在的他者,便爆发成我因此被扰乱并被重塑的生命。
尼古拉·托昂:你是说,关于爱情,存在着极其矛盾的哲学解释吗?
阿兰·巴迪欧:原则上有三种解释。首先,是浪漫主义的解释,它关注相遇的迷狂。其次,是我们在讨论交友网的约会中介时简要地提到的,以一种商业或法律的观念为基础的解释,它强调爱情最终是一种契约。两个自由的个体之间的契约,他们想必会宣称他们爱着对方,虽然他们从没忘记这种关系的必要的平等,互利互惠的体制,等等。最后,是把爱情变成一种幻觉的怀疑主义的解释。我自己的哲学观点试图表明,爱情不能被还原为这些理解中的任何一种,爱情是一种对真理的要求。什么样的真理?你们会问。我所说的真理和某种十分确切的东西有关:当一个人从两者而非一者的视角来体验世界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当世界从差异而非同一的视角上得到体验、发展和生活的时候,它是什么样的?这就是我所相信的爱情的样子。爱情是一个谋划,它在根本上包含了所有方面的性欲,包含了一个孩子的诞生,但也包括一千种其他的事情,事实上,是从我们的生命遭到差异视角的挑战的那一刻起的任何事情。
尼古拉·托昂:既然爱情,根据你的说法,是以差异为基础来体验世界的一种方式,那么,你为什么不分享列维纳斯的看法,即恋爱中的人在他或她所爱的人身上体验到的“不是一种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品质,而是差异的品质”?你为什么不接受爱情是一种对他者的体验?
阿兰·巴迪欧:我想,理解这点是根本的,即世界在差异之基础上的建构,和差异的经验本身,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列维纳斯的观点开始于对他者的脸的不可化约的经验,一种根植于作为“全能之他者”的上帝的显现。对他性的体验是核心的,因为那是道德的基石。在一种伟大的宗教传统中,爱情也变成了一种完美的道德情操。在我看来,爱情本身没有什么特别“道德”的东西可言。我真地不喜欢所有这些由爱情激发的神学沉思,尽管我知道它们对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我只能看见一(One)对于二(Two)的终极复仇。我相信,存在着一种同他者的真实相遇,但一次相遇不是一种经验,而是一个依旧晦涩的事件,只能在真实世界内部的诸多共鸣中找到现实。我同样无法将爱情视为一种“共融”(communion,圣礼/圣餐)的经验,即为了他者而忘却自我的一种经验,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将我最终引向全能之他者的一种模式。在《浮士德》的结尾,歌德已经断言:“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很抱歉,我觉得这个论述相当可憎。爱情并不引我“上升”或“下沉。”爱情是一种存在的谋划:从一个去中心化的视角,而不是生存或再次确证我自己之身份的纯粹冲动出发,来建构一个世界。
在这里,我把“建构”和“经验”对立起来。当我偎依在我所爱的女人的肩头,并且看见了,比如说,暮色的安宁,山间的风景,黄绿交杂的田野,树木的阴影,在篱墙背后一动不动的黑鼻子绵羊,即将在峻峭的山峰背后消失的太阳时,我知道——不是从她脸部的表情,而是从现实的世界内部——我所爱的女人正在看相同的世界,而这样的交汇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并且,在这一刻,爱情恰恰建构了一种同一之差异的悖论。因而,爱情存在着,并承诺继续存在。事实是她和我如今都融入了这个独特的主体,这个通过我们差异的棱镜来观看世界之全景的爱情主体,由此,世界才被感知,被诞生,而不是简单地呈现填补了我自身之凝视的东西。爱情总是在世界诞生之际到场的可能性。一个孩子的诞生,如果是从爱情内部诞生,则是这种可能性的另一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