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梦想(散文) - 微言网

姐姐比我大十一岁，我五岁开蒙，她和哥哥及我在同一所初级国民小学读书。两年后她辍学了。这是父亲的安排，可能出于“丢卒保帅”的考虑，让男孩不荒学业，为祖宗增点光彩。

不久，姐姐有了婆家。她第一次对我讲到姐夫时神采奕奕，有几分自豪。她没讲姐夫的家境和长相，只讲姐夫读了很多书，讲姐夫家门口有口很大的荷池，将来带我去采莲，很有一番诗意。

解放初期，农村的孩子都有机会上学读书了，有了第一个孩子的姐姐也想去读书。姐夫初中毕业后分配在铁路上工作。姐姐随姐夫在衡阳、广州住过，见过大世面。两年后回到家乡，对妈妈说，她要去读书。那时，我和哥哥已进了髙级小学，二十二岁的姐姐带着孩子就在我家附近的村校读初小。星期日我和哥哥回到家里，常看到姐姐全神贯注伏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她的字写得很工整、秀丽，朗读的声音很悦耳，像朗诵诗歌一般。

姐姐背着孩子上学，人们很有一番议论。姐姐只是我行我素，不予理睬。我们父亲四十七岁去世，姐夫回家奔丧，把姐姐強行接走了，姐姐的读书梦也随之幻灭了。在铁路上做职工家属那些年，是姐姐一生最辉煌的时期，五、六个孩子相继生下，姐夫在外跑车，她像幼儿园的保育员一样，既要管理孩子，还要买菜做饭，为了省点开支，还要到铁路上去拣煤渣做燃料，真够她累的。那时姐夫的工资只有四十几元，靠她点点滴滴精打细算，孩子的衣服靠她一双手裁缝改补，除了兔强维持家计，还要省点钱孝敬妈妈和接济我和哥哥读书。可是好景不常，l962年那场下放风一刮，把姐姐一家人刮到了农村老家。

我父亲是小手工业者，土改前在广西一小镇上从业，生话还算宽裕，街邻四舍都把姐姐当千金小姐看待。不然家境富裕又读了中学的姐夫怎会娶我姐。姐姐做闺女时，除了绣花一类针线活做得很出众，其它什么活都没干过。那时，她要和所有农村妇女一样下田挣工分，给她精神上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碰到不顺心的事，免不了埋怨姐夫“个性不好”“顶撞领导”，要不怎么会下放？为这事两口子多次闹过离婚。有时姐姐也埋怨父亲“重男轻女”，没让她多读几年书。

厄运并非到此结束。在农村，姐夫积劳成疾，卧病几年，英年早逝了。那时，姐姐才三十九岁，六个孩子，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不到一岁，一家七口的生活重担责无旁贷落到了姐姐一弱女子双肩上。那时为了生计，我也远离家乡，没能为姐姐分担点重压。只在信中知道，生活的重压，孀居的精神痛苦，再嫁与不嫁的情绪干扰，折磨得姐姐的精神支柱几乎全垮了。不知姐姐怎样度过那段痛苦而又艰辛的岁月。

国家政治生活恢复正常以后，我回家探望姐姐。近十年未见，姐姐苍老了，但没有时间坐下来陪我聊天。傍黑休工到家，一边做饭择菜，还要去井里挑水。放下扁担又去剁猪草，回头再煮菜。边吃饭，边烧水，饭后，接着剁猪草，煮猪潲。紧接着，洗澡洗衣服。忙完了这些以后，已经到了十一点多钟，才有时间坐下来同我聊聊天。

我首先问：“姐，你平时每天都要忙到这个时候才休息吗？”她说：“今天还算早，有时刚睡下就听到鸡叫了。”我说：“你这样熬下去，身体抵得住吗？何时才能熬出头！”我伤感地低下了头。姐姐宽慰我，不要为她记挂在心，这么多年都顶过来了。当初不这样做，一家人怎么过？六个外甥，三个在读书，全靠喂了头母猪，一年下几窝小猪卖点钱，供他们读书，补贴家用。姐姐的想法和父亲的想法一样，再苦再累，也要让子女把书读完。她自己没读多的书，有切肤之痛，再也不会让子女中途辍学。最后她告诉我，大外甥已当了小学教师，三外甥大专快毕业了，最小的外甥也考上了医专，女儿陆续出嫁，再过几年她就熬出头了。我为姐姐完成了如此庞大的生儿育女工程而惊愕，而自豪！

有一次，我收到读过大学的外甥来信，说他的母亲老了，居然戴着老花眼镜很认真地看一本厚厚的书，感到很惊讶！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说，他妈年青时也有过梦想，想多读书，办大事。有了他们六姊妹后，她的梦想才烟灭，转而把梦想寄附在儿女身上。信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往事的记忆之窗也随之打开。

记得在广西读小学时，姐姐和几个要好的姐妹，每人用瓦泥塑个玩具，放在瓦窑里烧了出来。姐姐塑的是个方型的压麻跎，是看到妈妈搓蔴线时用瓦片压蔴线而设计的。这个压砣又可以压住蔴丝，便于一根根抽出来，又可以在跎的顶上的孔内放些火灰，在搓麻时用手拈点火灰防打滑，一跎两用。姐姐在那个跎上刻了八个字：娞云出阵，胜仗和平。当时我不理解那些字，后读书多了，回忆起来才知道，八个字原来是姐姐的梦想。娞云是姐姐的书名，那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八个字寄托了姐姐维护世界和平的“木兰志”。是当时女性青年难能可贵的读书、从军、报国的远大志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