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发表于 2016-10-30 19:18:38

石板麻拐(小说)

石板麻拐(小说)
郑海泉(6)
“五床,请你交一下款,你欠费了。”
一位身穿白大褂,戴着个大口罩,只把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护士把一张“催款通知单”放在了六床的床头柜上。
老油从坐在床边的矮登上露出脑袋不满地对护士说:“昨天才交了五百元钱,难道就用完了,一天哪要那么多钱,你们搞没搞错?
护士头也没回,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毫无表情地说:“那里有‘每日清单’,你可以自己看。”声音随着身影消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
五床躺着的就是老油五十多岁的父亲,他因为给稻田杀虫,从高陡坡上摔下来,把脚跌伤了。X光照片显示:“左下肢胫腓骨粉碎性骨折”。在市医院骨科住院一个星期了,医生给他做了内固定复位手术,上了钢板,只等他慢慢恢复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父亲这么大年纪了。更要命的是这钱用得太快,每天几百上千地交进去,可天天都还在催款,已经花了近万元了。虽然农合能报一部分,但先期费用还得要自己垫付,而且还有很多螺丝钢板等器材和药物的自负部分。老油无奈,只好让母亲陪着父亲,自己回家设法弄钱去。
临走之前,向六床那位大婶打了招呼,请她帮忙照看一下,说母亲是农村人,不懂医院的事情。大婶人很和善,满口答应了。她是城里人,因家里地板滑,老伴滑一跌,把股骨颈跌骨折了。住在邻床,成了病友。
老油的家住在偏远的大山里,又是坐车,又是走路。太阳落岭的时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家里。老婆见他回家,甚是高兴,挺着个大肚子给他迎进家门。关心地问了一下父亲的病情,就要去屙尿。可能是怀孕的原因,胀大的子宫,压迫了膀胱,小便特别的多,还没等老油坐下,她转身就进了卫生间,连门也没有关,就屙起尿来。也许她认为在自己男人面前是无需避羞的。老油听见老婆“咝咝咝”地屙尿的声音,心里一阵臊热,要是在平时,他可能会在老婆还没有系上裤头之前,把她的屁股摸一下,或者抱着她亲一下。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种心情,没有这种性趣。
老婆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一个贵州婆,身材矮胖,皮肤较黑,实在配不上帅气的老油。可那时在广东打工的工厂里,对贵州婆零距离的肉弾攻势,没能把持得住,做了她的俘虏,同她上了床,并且有了身孕。这才把她带了回来,心里一直不爽。
吃晚饭时,老婆见他脸色阴沉,不知道老公是在为父亲的伤病,为弄钱在发愁,以为他又在嫌弃自己,于是挑逗地说:“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让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娶了我又后悔了?”
老油抬头看她一眼,向上活动了一下面肌,口是心非地笑着说:“没有没有,能讨到你这么贤惠的女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后悔呢?只不过到现在才吃饭,饿得肠子有点发青而已。”老油因为一贯说话油腔滑调,少有正经,村里人才送了“老油”这个绰号给他。老婆反应有点慢,根本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吃了半碗饭了,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瞪着眼睛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老油坏笑着说:“我说你贤惠啊,我说什么了?”老婆这下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她左手端着碗,右手张开糍粑般肥硕的手掌照着老油的脑袋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娘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这么忘恩负义,今天我打死你,打死你。”老油抱着头“哧哧”地笑着躲开了。
修了新房,讨了老婆,已经欠下一屁股债,这下父亲又出了这么大意外,亲戚朋友该借的都借了,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和老婆穷开心。无意中听老婆说:村里樟树蔸的普狗崽,昨晚捉了三斤多石板麻拐,卖了一百五十多元钱,五十多元钱一斤啊,价钱蛮好。老油突然来了精神,觉得这是条好路子,心里想:“我何不抓几夜石扳麻拐,卖了给父亲交医药费?”他立即行动,穿上高桶胶鞋,拿了一个蛇皮袋子,带上充足了电的电瓶矿灯就出发了。人说“小别胜新婚。”可老油没了那心思,心想:“老婆不用跑不了,麻怪不捉可惜了。”这样想着,向那黝黑的大山走去。
山脚下的村道上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老油在心里阴暗地骂道:“这些可恶的城里人,在街上玩腻了,就跑到我们乡下来打鸟钓鱼,甚至偷鸡毒狗。这伙人开车来,也许是捉石板麻拐的,靠他们被蛇咬死。”心里骂着,脚下已经沿着弯曲的溪流进入了山里,忽又后悔没有叫老婆把鸡关好,他对那些城里人心存芥蒂,很不放心。
七月流火,但山里的夏夜甚是凉爽。小溪里的流水泛着月光,从长着青苔的鹅卵石上潺潺流过。石板麻拐,这种肉质鲜美的深山蛙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繁衍,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纳凉。它们或蛰伏在浅浅的溪水里,或趴在杂乱的树根下,或贴在光滑的石壁上,不注意,就像溪水里的鹅卵石,让人无法分辨,石板麻拐因此而得名。
小溪的两岸是藤蔓缠绕着的杂树灌木,筱竹芭茅,它们从头顶上把小溪严实地遮盖起来,星星和月亮的光亮从缝隙中挤进来撒在溪水里。老油淌着溪水,拨开藤蔓,在矿灯的照耀下仔细地寻觅,已经深入到大山的腹地。这才深切地体会,捉一只石板麻拐实属不易。
一块巨石横亘在小溪的中间,一股清流从石上奔泻而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后面的石壁上贴着两个黑色的影子,老油用头上的矿灯照了过去,是的,是两只皮肤黝黑的石板麻拐。正像一对情侣在喷头下洗着鸳鸯浴。老油心中一喜,一手一只把它们捏在手里,放进了蛇皮袋里,终于有了第一笔收获。两只麻拐在蛇皮袋里蹦跶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向着瀑布流水的下面望去,水下是一颗颗摆放杂乱的鹅卵石。有两块紧挨在一起的鹅卵石,颜色较深,在矿灯的照耀下一动不动,但这瞒不过老油的眼睛,那是两只伪装得很好的石板麻拐,他于是手到擒来,把它们丢进了蛇皮袋里。老油想:也许它们是一对夫妻,正在为“早生贵子”而付诸行动,坏了别人的好事,心中有点不忍。
老油继续向小溪的上游,向大山的深处走去,不时有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它们和星星一起同时被映在水底闪闪发亮,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萤火虫。溪边的一棵柘木,根须被山洪冲刷得祼露在外,泡在浅浅的溪水里,一只石板麻拐孤零零地伏在根须之中,是在等待女友的约会?还是因为失恋而在此暗自神伤?纠结无奈之时,却不幸成了老油的俘虏,丢进了蛇皮袋中。
蛇皮袋里的新成员在逐渐增多,重量亦愈来愈沉。
启明星在天上闪烁,老油不知走了多少山路,已经有些累了,决定抄近路返回。天明以前,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放好石板麻拐,想休息一下,倒头便呼呼地睡去。老婆用柔软的身体,浑圆的肚皮主动地,温存地紧挨着他,揉摩着他,可是他却毫无反应,浑然不知,因为,他太累了。
中午醒来,老油和老婆把石板麻怪称了一下,才只有三斤多,觉得太少了,决定再干一晚。
这一晚,他去了另外一条少有人至的,更加陡险的山溪,果然运气好多了,居然捉了五斤多个大肉肥的石板麻怪,这让他有些高兴,决定尽快拿去卖掉,免得饿瘦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卖到五百来元钱,可以解决父亲一天的医药费了。
为了赶上早市,早点出手,老油没有睡,他用一个网蔸把猎物装好,放进蛇皮袋子里,搭早班车来到市里的集市上,就地坐在路边。他把蛇皮袋子放在脚下,松开袋口,露出网蔸里面的石板麻怪。果然,不时有人来问价钱:
“石板麻拐多少钱一斤?”
“六十”
“我靠,太贵了吧。”
“不贵”
“五十卖不卖?”
“想要的话,五十八”,老油有点妥协。
那人摇摇头,走了。
前后又来了几个人,你来我往地拉锯式砍价,老油已经把价格降到五十五了。可人家还是不能接受,不买。
“娘的,这城里人就是小气,抠门,你晓得老子捉这几个麻怪遭了多大的罪?”老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但转念一想,算了,五十就五十,卖掉算了,早点卖掉,早点去交医药费。
正在想着,又有两个男人来到跟前,三十多岁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左侧眉毛里长着一个乌黑的痦子,痦子上长着一撮长长的黑毛。那模样长得很有特色,过一眼能够让人终生难忘。
“怎么卖”痦子和蔼可亲地笑着问。
“六十”,老油已经想好,五十元钱准备出手,可是一张嘴,又变成了六十。
“看看好么?我们全要了”那两个人居然没有还价。
老油心中暗喜:难道遇见有钱的大老板了?“好,你们看吧,又大又肥呢。”老油热情地说。
那两人一个把蛇皮袋口扎紧,从地上拎起来,痦子从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红本本来,在老油眼前晃了晃说:“我们是森林公安的,石板麻拐是属于国家三类野生保护动物,你捕猎和贩卖野生动物,已经涉嫌违法,念你初犯,就不追究处罚你了,下次如再抓到你,一定重罚!石板麻拐我们将依法予以没收放生。”说完,提起蛇皮袋子扬长而去。前面还有一些拎蛇皮袋子的人纷纷逃离躲避,估计里面装着的不是蛇类,也是石板麻拐。老油就像蔸头倒下一桶冰水,浑身凉透地愣在那里。他想把蛇皮袋子夺回来,可他们有两个人,他怕打不过他们。他想和他们论论理,可他们是依法办事,自己是违法者,理屈词穷。他想求求他们放过一马,把麻拐还给自己,可这无异于火中取粟。他甚至忽然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森林公安,可能是骗子也不一定。在他不知所措,还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在闹市之中了。
老油落泊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痛苦地在想:“为了父亲的医药费,自己连续熬了两个夜晚的通宵,才捉到那几斤石板麻拐,老婆怀着身孕,也没舍得留下几只给她补补身子。他后悔:当时如果五十元钱一斤卖掉,多少也能赚一点,也不至于这么惨。他更不敢想,怎么去见父母亲,拿什么去交医药费?坐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踯躅,就像一个丢了魂的野鬼。
已过晌午,三伏天的太阳愈发的毒辣,老油无奈地,一身臭汗地来到医院,因为他别无选择。他站在病床边,望着床上瘦弱的胡子拉碴的父亲,大热的天气,自己的脸上却像结了一层霜,不知道如何向父母开口。父亲问他:“平日里油嘴滑舌的,今天怎么了?没借到钱不高兴?”母亲也在唠叨:“医药费交了没,?医院天天在催。”他无言以对,只能含混地敷衍着,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父母也没有听清楚什么。母亲还在继续唠叨:“这两天你不在,全靠六号床这位大婶照顾,她可是一位大好人,大善人,每次家里送好吃的来,都要分给我们一些。昨天,那么贵的蛇肉,都分了一碗给我们,我们可是遇见大贵人了。”
六床大婶友好地向老油点点头,微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们不用客气,反正我们也吃不完,能住在一起,也算我们有缘份,是吧。”
正在客套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左眼眉毛间那个长着长毛的痦子特别地显眼。老油的心中顿时血往上涌,恨不得冲上前去抓住他,一把把他撕了。
可是,他似乎毫无察觉,他是一个执法人员,他每天不知要处理和打击多少违法者,他哪里会认识那么多违法者,他更不会想到在这远离闹市的病房里会藏匿着一个违法人员。他手里提着一个带保温功能的饭桶,越过五床时,还友善地和老油笑了笑,径直走到六床的旁边,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子对着六床的老汉大声地喊话:“舅舅,我今天弄了几个石板麻拐给你吃,这东西营养好,吃了长骨头,你老多吃点,,吃完我再给你拿,屋里还有。”那舅舅可能是个聋子,尽管外甥的声音很大,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有。喊完以后,对舅妈说有事就走了,走到门口还转头叮嘱舅妈,说那石板麻拐叫舅舅多吃些。母亲羡慕地对六床大婶说:“你这外甥真好,比儿子还孝顺。”这一切都被老油看在眼里,他看着那个痦子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沸水在翻滚,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骑在了那痦子的身上,抡起双拳解恨地,痛快地将他暴打,他看见痦子的七窍正在汩汩地流着黑色的血液。
“他婶,拿个碗来,倒一碗石板麻拐给大叔吃,这么多,他吃不完的,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六床大婶,热情地,友好地,轻言细语地对老油的母亲说。母亲赶紧找碗,口里连声地,歉意地,诚惶诚恐地说着“谢谢,谢谢,总是吃你们的,多么不好意思,你们一家人真是太好了,明朝病好了,一定要接你们到我们大山里去耍,我们大山里这种石板麻拐多得很,叫我儿子夜晚去捉些给你们拿回来吃。………”,
看着这一幕幕,老油的脑颗简直要爆裂了,突然,他“啊”地大叫一声,一巴掌把母亲手中那半碗石板麻拐打翻在地,一砣一砣肥硕的麻拐把腿肉混着牛奶般的白色汤汁从碎裂的瓷碗里溢出,流了一大滩。
众人不知所措,惊骇万状,全都木雕般地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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